之后,小婴拿着那张纸条去了劳动仲裁,这也是我第一次听闻“劳动仲裁”的大名。我问小婴,这是啥部门。她说,算一级行政机构,但干了法院的事儿,等于是专业处理劳动纠纷的法院。咱们这种情况法院不直接受理,而是交给劳动仲裁部门先行处理。我问为啥不受理,小婴说,可能是这年头劳动纠纷太多了吧!法院忙不过来。
我叹口气。
除了要那拖欠的五个月的工资差额,小婴还主张了违法解除劳动合同赔偿金。我问这是个啥,小婴说,公司把我开除了,我总得有个过渡期去找工作。这个时期,公司应该支付经济赔偿。工作满一年是两个月的工资,两年就是四个月的工资。黑社会用人,还给个安家费呢!
小婴走那天很隆重,在公司的底层员工和我一起把她送到楼下。大家都已知晓,小婴是为他们维权的急先锋,是枪打出头鸟的牺牲品。尽管只拿到工资的一部分,大家还是感激小婴。就好像行将饿死的人,一个大饼都能带来无限的满足和快意。那些个大零小件小婴早已提前拿走,那天只剩下一个包和一台加湿器。哪怕离开,小婴也要将皮肤的湿度保持到最后一天。我这两年皮肤细腻润滑有光泽,想也是沾了小婴的光。到了楼下,小婴请大家都回去。又说,郭荣,你帮我拿一下加湿器吧,我去赶街口的那班7(公交)。
小婴走在前,我走在后。没走两步,上来俩长相凑合穿着也凑合的姑娘,说身边没钱了,问我要五块钱买个面包吃,颇有些流落街头的楚楚可怜。我下楼没带钱,刚想着怎样婉拒,小婴扑上来说我们没钱,有手有脚的,要钱自己去赚!姑娘们臊红了脸羞愤而走。小婴说这俩是骗子,职业行乞的,我都碰上过好机会了,尽挑你这样的纯情男子下手。咱们都快没面包吃了,还给她们面包,呸!
我想,小婴出师了,真正浸润社会了,渐渐便有了社会的嘴脸,王庆霞的嘴脸。
街上的行人依然步履匆匆,路上的车流依然时紧时松,楼底下的“全家”依然一张一合吐纳着年轻白领,作为食物急救站扑灭脑力劳动带来的饥饿。什么都跟两年前没什么两样,什么都跟我们刚来时没什么两样。千年田地八百主,我们屁股底下的地儿是黄金地段,一定不愁下家。可能再过一阵子,这栋楼的第八层将更名改姓,会有新的人在这里买咖啡、买三明治、买比脸还大的照烧鸡排饭。
我心中忽然涌起一丝酸楚。我们一起毕业,又进入同一家公司,是校友是同事是朋友。尽管交给她的本金在股票里碾压地血本无归,我依然把她当朋友。可现在,她终于要离开了。我一直觉得,小婴像一个调皮的妹妹,可身上却有一种我不具备的成熟和勇敢。
“我要走了,你不请我喝一杯吗?”走了两百米,小婴忽然回头。
我突然想起,下午还有一套做好的试题要总结归纳,还有几个知识点要巩固强化。心头不自觉冒出小时候常说的一句话:“不陪你玩了,我要去做功课!”可这话总是不好出口的,这把年纪还说这个,太冷血了!
我问小婴要喝什么,小婴笑说要喝星巴克。我说不保养皮肤啦,小婴一别头,离开这家鸟公司,庆祝一下!
星巴克里人头攒动,空气里胀满咖啡因的气味,上面浮着一层稀薄的吵闹。我要了杯拉花拿铁,上面浮着片鲜奶纹理的叶子。小婴要了杯星冰乐,上面浮着大块的抹茶冰山。我们挑了窗口还能沾着点阳光的位置坐下。桌子是圆的,我们之间隔了一朵粉色的花。
“你知道我们公司为啥工资发现金吗?”小婴笑着问我。
我猜想她一定又要宣贯什么法律知识,老实说不知道。
“劳动仲裁员跟我说了,打官司讲究的是证据。如果公司走账发工资,我们就能拉到银行账单,证明我们工资是三千五的法律事实。可没有账单,就只能认合同,只能认两千了。我们的工资、经济赔偿金、社保都只能按两千基准来算!”
Pt国际的全套伎俩终于在小婴离开的这一天裸浴天光,原来他们把什么事儿都算定了。也许是刘跃进,也许是王庆霞,早在我们签订合同的那一刻,就把一切都算定了。那些小九九包装在所谓的“精细化管理”之下,不是为了躲避什么劳什子的税,而是躲避对我们的责任,对劳动者的责任。也许他们一直以来都是这么算计这么包装的,屡试不爽,从未失手。
我骄傲地昂起头:“这么能算计又怎样?有首歌不是唱吗?辛辛苦苦忙算计,算来算去算自己。老刘就是个鲜明的例证。小婴,其实有句话我一直想说,你不要生气。我们大可不必纠结在这三瓜俩枣上。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凭你的学历和能力,相信找个万儿八千的工作没问题。到时候那点损失,不全赚回来了吗?”
小婴隔着眼镜望我,竟然没有跟我争论。然后低下头,嘟囔一句:“我想,你说的是对的。”
也许是我的话,加上抹茶冰山的冷峻将小婴冷却了。她不再说话,用吸管调弄绿色冰山,看那冰山越来越矮。杏色的阳光洒落下来,落在她的半边婴儿肥的脸蛋上。那光线并不炽烈,并不足以让她的脸蛋越来越红,越来越红,跟憋着什么似的。
“但是,我还是不后悔来Pt国际。”她最后抬起头,“因为我能够认识你。”
徐小婴的眸子里流淌出清澈的渴望,向我蔓延过来。我感觉我的面部血液在涨潮,我知道她在说什么。我终于明白她要我送她去赶7,并不是要我提那个并不算太重的加湿器。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在只有我们俩的大厅里,她能花几个小时去描眉画目。那是女儿悦己者容的轻松快意。我终于明白她让我把“面包”全给她,而不是半个,事实上是不满足于友情而在索取爱情。甚至,我明白了在六月的那个晚上,她甘冒风险来我寝室做参谋的真正原因——是我害了她。
我垂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小婴,我也很高兴能认识你这个——这个朋友。恩……朋友!”“朋友”两个字用强烈的点头加了重点符号,是为了让她明白。
小婴的眼神闪烁了两下,找确认似地问:“你有女朋友了吗?”
我眼神闪烁两下,最终给确认似地答:“有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