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江南的眼神冷到极致,缓缓地说出这句话,赵锦绣身子一僵,不由得贴紧木格窗,紧紧抿着唇,瞧着楚江南,一言不发。
楚江南脸色倒是稍微缓和,语气也缓和些,道:“如月,你说隔着国仇家恨。我那时候,对你,一点办法也没有。”
赵锦绣没有属于林希的记忆,更不太清楚楚江南所说的内情,不过根据他方才的说辞,倒也是猜出几分,犹豫片刻,终究是小声问:“你说林家是谋算高手,你这话什么意思?”
楚江南脸上显出一丝鄙夷,瞧着赵锦绣,慢慢地说:“当日,萧元辉的太子位岌岌可危。林媛那个贱人失宠,眼看皇后位也不保。胡铃儿得宠如日中天,我大姑姑也是即将临盆,太医说过是皇子。那时,我与娘、小姑姑还一起进宫看过大姑姑。林媛便是一箭双雕,让胡铃儿去对付我大姑姑。接着又让林浩然来彻查苏家。这下子,你们林家本来快要没落,因这事再度走入朝廷视线内,胡铃儿也因此失宠,再没人提太子的废立。林家却是因此得了昏君的信任,加上朝廷里太子朋党的举荐,林家倒是重新执掌了兵权。你倒说说,林家如何不是高手了?”
赵锦绣听得惊心,却又觉得不服气,像是为着林希一般,反驳道:“这些,只不过是你的猜测而已。”
楚江南垂了眼眸,尔后又抬眸瞧着赵锦绣,面上全是清冷,他一字一顿地问:“如月,你与我相识这些年,可觉得我是妄下论断之人?”
赵锦绣抿着唇不语,楚江南一字一句,皆有根据,决计不会打没有把握的仗。这一点,凤楼任何一个人都知道。
那么,他说的便是真的,当年林希的姑姑林媛或许为了萧元辉的太子位稳固,确实是使用了一些手段。或许林浩然真的参与其中,也是林家害了苏家,可是身在林媛和林浩然的位置,又如何能说得出谁对谁错?权贵之家维持自己家族利益必须的手段而已。
争,是生,不争,便是死。这是权贵不可逆转的残酷。人生在世,早已身不由己,何况身在权贵之家。
赵锦绣内心中只是感叹楚江南的不幸,他在权力斗争中成为绝对的受害者。从出生便离开生母,过了几年快乐的日子,却又面临着满门抄斩,一瞬间,亲人尽去,只留下他一个人,孤苦无依。
赵锦绣内心唏嘘,静默在原地。楚江南以为她在为林家内疚,语气又缓和许多,颇具安慰性地说:“如月,你不必感到内疚,那些都不关你的事。”
赵锦绣听得楚江南这么说,心里更不是滋味,明明是他在撕开伤口,这会儿却反过来安慰她。赵锦绣鼻子一酸,低着头“嗯”了一声,心里暗自己叹息:今日算是知道了:这男人,怪不得林希要喜欢。
自此,赵锦绣已然笃定,林希喜欢的人应该是眼前这个男人,至于桑骏,怕是第一次遇见林希,便是认定,也是一厢情愿居多吧。
“如月,真不关你的事,这都是林媛做的。苏家获罪那一天,你才出生。你知道么,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活着。”楚江南倒是有些着急,忙不迭地走过来,站在赵锦绣面前,急急地说。
赵锦绣心里听着,越发难过,也不知说什么,只是“嗯”一声,努力抬头对着楚江南笑。
楚江南面上也露出略略的笑意,低声说:“我说这些,都是过去的事,只是想你知道:因为你是林家人,我一直不知该如何去对待你。可是在令州,想到你可能再次丢掉性命,想到我终其一生都不能再见到你。我忽然就明白了。”
“你别说了。”赵锦绣害怕楚江南说出些有的没有的话,难以收场,慌忙打断他。
楚江南有些尴尬,站在赵锦绣面前,这个杀伐决断的凤楼当家,这个萧月国一代传奇丞相,第一公子,这会儿也显出手足无措来。
赵锦绣见状,心里又是很不安,便也是抱歉地说:“公子,请原谅如月适才的无礼。”
楚江南拿到这个台阶,便也是顺着下来,略一侧身,靠在黑木的书桌边,摆弄着那盆“锦绣倾城”,兰草叶细长舒展,叶子在强烈的光线中,呈半透明,有流光浅动之感。
楚江南的声音也如同这流光般柔和,他缓缓地说:“如月哪里无礼了。倒是我,都是过去的事,总还来说这些有的没的,惹你不高兴。”
赵锦绣听楚江南说这话,总觉得自己真不是人,把好端端一帅哥弄得语气黯然,自己激动个什么劲儿啊,人家楚江南要倾诉,就让他倾诉呗。再说了,自己不是要探听一下他的虚实与此行的目的么?这会儿也只知道他是车容国六皇子慕容澈,其余一概不详。自己倒是不淡定,差点误了大事。
赵锦绣暗中掐了自己一把,酝酿一会儿,这才小声说:“方才是如月失礼。公子说这些,必定有深意。其实——,”她说到此,又抬头瞧了楚江南一眼。
楚江南放在“锦绣倾城”上的手一凝, 等了一会儿,没等到赵锦绣说话,便转过脸来,狐疑地问:“其实什么?”
赵锦绣抿抿唇,瞧着楚江南,酝酿一会儿,才不太自然地说:“其实,我也想知道那些过往,可是又怕知道。”
楚江南没有应答,只是站在近处。赵锦绣也不敢肆无忌惮去看这个男人的眼,于是只得靠着窗户,看着窗外,日光和暖,赵锦绣兀自想:不知江慕白跟窦家的事谈好没有,若说药材,凤楼在大夏的分号貌似就有经营药材。
正想着江慕白,楚江南像是找到了发话的缺口,神色像是陷入回忆,慢慢地说:“苏家获罪的那天,家人似乎有所察觉,所以,一大早,我娘就让我带着鸡蛋、礼物,跟我的奶娘一起去林府。因为,帝都的风俗,某家生孩子前,别家去祝福的,都是差男孩子带着鸡蛋去,做好彩头。那时,林景松与我同在学府学习,生你的时候,我们都在外院等着,后来听到你哭。再后来,看一群人抱你出来。再后来,你娘的丫鬟将我弄进一间屋子,你娘躺在床上,告诉我,说我是车容国六皇子,要我好好活着。我很震惊,一刻钟后,你娘去了,而执意回家的我,也知道苏家满门抄斩。你娘的丫鬟以为你娘诵经为由带我去落叶寺躲着。后来的事,便是你爹彻查此案,诛杀妖言惑众者,胡铃儿被打入冷宫。”
赵锦绣听得云山雾罩,好似在这叙述中,杜蘅倒是个重要的人了。她眉头微蹙,问:“我娘——,她,怎么会知你的身份?”
楚江南略一笑,颇为讽刺地说:“这就是董春燕的手段。当年,杜蘅白芷,木青骆葵,四大美人,皆为董春燕赐名赐婚,妄图以女子来掌控监视男人。而我娘,就是四大美人之一的骆葵,她本是伧都第一才女,又是你娘的远房表妹,儿时寄养杜家,在江都长大,那送我一路到来到帝都的丫鬟,也是你娘旧日的丫鬟,自然会告知你娘我是谁。”
赵锦绣听闻这些,浑身都一软弱,像是所有力气都被抽走,那声音也不想是她的,只听得飘飘渺渺的在问:“那我娘当时并没有难产而死,对吧?”
楚江南并回答,只是继续说:“后来,你娘去了。苏家获罪,我娘亲在车容后宫取得皇后位,掌控后宫,又生下七皇子、八皇子,这才差人来找我,而楚家就是我娘在萧月国给我的保护与后盾。”
赵锦绣这会儿算是彻底听清楚了,敢情这楚江南生得这么美,也是因为和江慕白、林希一样,有一个美人老娘。当然, 这楚江南的老娘能将他送出来,而且最后能夺得后位,成为后宫主宰,绝对的宫斗天后。比杜蘅白芷的段位要高得多,当然,也可以说是桑家老头和林浩然太过强悍。这两颗朝廷放的棋子根本没有起什么作用,尤其是白芷,几乎就是天然炮灰。
还有,这凤楼原来是人家车容国的产业,自己先前还异想天开,想着看能不能让凤楼来支持江慕白。目前看,是绝对无望了。
楚江南说到此,见赵锦绣没啥反应,却又是话锋一转,低声说:“前几日,我派在江城带你走的人,说在芦花荡遭到袭击,你跑掉了。我便处理了一些事,来了江城,不过这宁园的防护真是严密,我查了好几天,才知道你在这兰苑。而这兰苑真是铁桶阵一般的防护,江慕白又看你看得紧。我便是在这府邸好几日,今日,他出门,带了一些人走,方才门口的小孩一闹,这边换岗,我才得以进入这兰苑的。如月,从前,我总是因你是林家人,因萧元辉重视你,总想着为苏家报仇,灭了萧元辉。所以,一直不知如何对待你,如今,我来带你走,我们回车容国,再不管别的是非恩怨。”
楚江南的语气越发恳切,赵锦绣却是将整个窗户推开,也不看他,只是淡然地说:“敢问公子在车容的势力如何?你可保证林希不会被人利用?”
赵锦绣刚说完这句话,感到楚江南的身子一怔,没有说话。她这下越发笃定自己的猜测,楚江南一直留在萧月国固然有间者任务,或者他还想为苏家报仇雪恨,但更多的是在车容国,他的势力还不够强大。在萧月国虽然权倾朝野,毕竟只是丞相,为别人的谋臣;在凤楼虽是当家的,凤楼毕竟只是商贾。这家伙虽贵为车容国六皇子,却是非常尴尬的境地。
真是个悲剧的娃。赵锦绣不由得暗叹,瞧了瞧楚江南。
楚江南眉头拧着,像是在考虑大事似的,好一会儿,才说:“只要你跟我走。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会守护你。”
赵锦绣心里涌起温润的泪,微笑着瞧着楚江南,看着他专注的神色,在心底对林希说:林希,看到了吗?你一直喜欢的苏澈,终究是有了回应,可以为你抛却一切。只是,我有我要守护的人,所以即便占了你的身体,我也没办法去替你守护他。
“可以吗?”楚江南看着赵锦绣,轻声地问。
赵锦绣并没有躲避他的视线,而是眸如秋水,微笑着看着他,轻轻地摇头,说:“公子,昨日之日不可留。我们都应该有新的生活。”
楚江南的脸陡然沉下来,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赵锦绣。
赵锦绣心里有些发怵,但觉得今天,自己要是不与楚江南说清楚,怕将来对彼此的伤害更深, 更重要的是她不想江慕白有所误会。
所以,赵锦绣依旧迎着楚江南冰冷的目光,双手交扣,给自己力量,面上还是微笑,淡淡地说:“我不想再和过去有什么纠葛,林希也好,萧月国也罢,或者桑国、凤楼,我统统不想有任何的沾染。我只想以一个新的身份活着,过属于我的日子。”
楚江南抿着唇,忽然说:“你不想回车容国,我们可以去任何地方,或者一直向西走,去希宛国,或者一直到草原尽头,据说有珠宝的国度。总之,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赵锦绣听着这话,鼻子泛酸,竭力留住泪水。这真是一场伤感的电影,男主角幡然悔悟,女主角却已经不在,可是男主不知,对着一个酷似女主角的打酱油的女子诉说着深情。而最要命的是,自己就是那个打酱油的。
楚江南说得很急,一说话,就瞧着赵锦绣。
赵锦绣没能忍住,没出息地流了泪,楚江南手足无措的,有点乱,要掏手绢来为她擦泪。赵锦绣摇摇头,自己抬袖擦泪,差点没忍住就告诉楚江南自己不是林希。
她终究还是忍住,低下头,咬了咬牙,说:“楚公子,我是不会跟你走的,因为,我如今想守护的人,是——”
赵锦绣顿了顿,缓缓地吐出“江慕白”三个字。
楚江南却是激动了,他一下子抓住赵锦绣的胳膊,有些凶狠地说:“你骗我。你方才明明写了‘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我告诉你,我知道,我一直知道。你没有失忆前,就知道我是慕容澈,可是你一直没有问我,也没有对我下手。小希,我只要你是我的小希。”
楚江南说着,伸手就要来搂赵锦绣。好在她早有防备,身子一闪,闪到书桌另一端,与楚江南隔着桌子,颇为警觉地说:“公子,诗句只是用来练字而已。我们都不应该沉湎于过去,都该过新的生活。我不想骗你,这次,想方设法从桑国出来,就是来找江慕白的。”
说完这话,赵锦绣发现楚江南的神色变得清冷,眸光再度回复淡漠,他撑着桌子,隔了好久,才一字一顿地问:“他会一心一意对你吗?在美人和江山做权衡时,你确信他会为你抛却江山吗?还有,你就很自信他能拨乱反正,取得大夏,赢了桑骏吗?如果不能,你还赔上你的性命。”
赵锦绣瞧着楚江南,几乎不用去深思这些问题,就可知道答案。她淡淡一笑,道:“我知道他会用尽所有办法来守护我。所以,我也会竭尽全力去守护他。至于最后,是不是能取得大夏,赢了桑骏,我并不在乎。赔上命,我也不在乎。因为他若不在,这世界对我也没有意义。”
楚江南没有说话,维持着略微弯腰的姿势,双手抓着书桌的边缘,像是凝固在那里。好一会儿,他慢慢直起身,一拢衣袖,在书桌边长身而立,淡淡地说:“我就要看看,当他四面受敌、命在旦夕时,还会不会守护你。”
“他会。”赵锦绣也站直身子,笃定地说。
是的,赵锦绣非常笃定: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许华晨都在用心守护自己。其实以前,她一直懂得许华晨的守护,只是那时,太过年轻,太过任性,也太过矜持,便是一丝一毫的心绪也不漏。即便是漏了心绪,也是在许华晨的探究中,装疯卖傻打哈哈。
“哼,那就看看,他走投无路的时候会怎么做。”楚江南一脸的阴鸷,眸底成冰。
看这样楚江南,赵锦绣心里一咯噔,自己似乎是为江慕白惹了麻烦。
楚江南瞟她一眼,波澜不惊地说:“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跟我走!你懂的。”
赵锦绣抿着唇没有说话,还在考虑如何利用三寸不烂之舌,以及心理学的知识,疏通此君的思想,以便为江慕白减少一个劲敌。却忽然间听得衣袂飘动的声音,她猛然一警觉,楚江南也是有所觉察,二人一对视。那书房的内室,缓缓转出一人。
那人正是江慕白,一袭蓝袍轻拢,紫冠束着发,显出好看的轮廓,脸上带着日光般明亮的笑,他缓缓走过来,带着宠溺的语气呵责:“如月,你这礼数不周了,贵客远道而来,也不知吩咐奉茶。为夫可要批评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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