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大殿的深处,竟是一堵墙壁,大块厚而重的石块打磨的方砖砌成。这墙壁很高,抬头望去,不知其顶。
灯火映照下,也没发现这墙壁的门在何处。赵锦绣站在原地等着。云裳略转身,道:“姑娘,此刻,你又能看出什么来?”
不就看到一堵高墙么,还能看到什么?不过既然人家这么问,想必是想试探自己。赵锦绣自然不想然她探出自己的底,于是,只淡淡地说:“我以说过,没有任何义务回答你的问题,除非你有值得我回答的条件。”
云裳唇角勾起讽刺,一言不发转过头,看着眼前的墙壁,这才缓缓地说:“你要记清楚。今日,我并不是怕你。而是为了桑哥哥的大局着想。”
呸,说得道貌岸然。赵锦绣心中唾弃,面上却是一笑,赞道:“自然,云裳姑娘深明大义。”
云裳不再言语,一甩手中的衣袖,赵锦绣只觉得一阵香,接着便是咔咔声,等定神细视,那堵不知其厚与高的墙竟消失,一同消失的还有方才点的蜡烛。眼前出现的是木格窗,窗户上贴着白纸,白纸上是大红的剪纸,看样子应该是龙生九子。
屋外强烈的光线瞬间投进来,让赵锦绣不由得眯起眼。
这到底是高深的机关,还是幻境?方才还在幽深不见光线的宫殿里,现在却是日光和暖的房间里。赵锦绣心中大骇,不由得往后一看,却又看不到适才的木雕屏风,连带容先生也不在。
这地方太过诡异,这一次,自己真是太任性,要是许华晨在,他定会点着她的脑门,板着脸教训:“好奇是没用的东西。做事情,越少节外生枝越好。”
不过,目前形势已到这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临阵脱逃向来不是赵锦绣的作风。所以,即使前面是龙潭虎穴,她都得往前,并且一定要扯一把龙须,敲几块虎骨。
转身,云裳已推开门,跨出门外的刹那,冷冷地说:“若是你跟不上,将来就别在桑哥哥面前怪我。”
赵锦绣很明智地保持缄默,赶忙跨出门。
门外是个不大的园子,廊檐下依旧是青石板砌成的花圃,花圃里花草葳蕤,草叶泛着灿烂的光泽。大团大团的柳丝在春风里懒懒飘拂,层层叠叠,如碧绿的云。
柳色如烟,掩映之处,隐隐约约有一间独立的小楼,露出碧瓦红檐。云裳轻移莲步,往那小楼走去。赵锦绣也不多言语,紧紧跟着她。
二人一前一后,穿过如烟的垂柳林,来到小楼前。小楼前是一方二三十平米的正方形水门汀,全部由青石板打磨铺成,上面密布着苍青的苔藓,湿湿的苔藓上印着些许浅浅的脚印。水门汀的周围几株桃花正兀自开得热烈。
云裳在这水门汀上脚步一顿,头也不回,冷冷地说:“在这里等着,我先去看看桑哥哥要不要见你。”
“好,谢谢。”赵锦绣出于礼貌回答,心里却是有点焦灼,竟是忽然不知见到桑骏该怎么去面对他。
云裳对赵锦绣的话语充耳不闻,仿若她方才是在跟空气说话。她提起垂地的衣裙,小心翼翼地不让苔藓沾上鹅黄的裙边。
云裳碎步走到小楼门前,抬起玉腕轻叩门,极其有节奏地敲击三声,尔后退到台阶下,垂首站在那里等待,态度甚为恭敬。
赵锦绣不由得定睛细视,看到云裳的侧脸,神色也谦和,与方才的清高与傲慢判若两人。
看这女人的举止神色转变如此之快,看来这楼里还有一个比她更厉害的存在。自己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小心应付,否则小命儿很可能就被自己玩完了。
因为赵锦绣刚才已见识到了机关术数的奥妙,继而联想到国家的军事,更是惊出一身冷汗。
要知道,在这个没有火器、以冷兵器为主要作战工具的年代,哪一个国家能将强大的机关术数运用于军事,那么,军队战斗力会提升几个等量级,这个国家的军事实力将是另外六国相加也无法比拟的。
说白一点,这机关术数对于桑国的作用,相当于当年原子弹与氢弹之于新中国。如果自己不小心激怒屋内人,他要将自己灭掉,即便桑骏不太乐意,但两害相权,桑骏定然也不会抛却如画江山来留住她赵锦绣的命。
所以,赵锦绣经过一番分析,认为自己丢命的几率很大。再说了,这么个地方,就算江慕白想要救她,也没办法的。
如今算是自以为是,设了一个困局给自己。想到此,赵锦绣耸耸肩,安静地站在日光里,等待着小楼的门打开。
也许是站了一炷香的时间,也许是半个小时,也许是两小时,赵锦绣不得而知。只知道自己的影子拉长了不少。并且因为百无聊赖,赵锦绣站在水门汀里晒太阳,顺道在心中默背了一遍《离骚》和《逍遥游》,尔后又将自己喜欢的宋词唐诗也背了一遍,在赵锦绣畅游在孙子兵法里时,终于听见极其轻微的“吱呀”一声,小楼的门徐徐打开。
赵锦绣抬头看去,云裳理了理衣衫,低眉垂首站着,恭顺地说:“云裳带客人来见师兄,请大师姐允许。”
赵锦绣见那门只是一条缝隙,也没人走出来,听这云裳口中叫大师姐。看来这一家子的女子都在这里,敢情桑骏是进盘丝洞里呆着了。
“嗯,那水门汀上的人是谁?”成熟女子的声音,带着几许的柔媚,不复辗转,但有些许岁月赐予的厚重。听声音得是二十七八的女子了。
“回禀大师姐,那是大师兄的王妃。”云裳回答。
赵锦绣听着她平静话语里含的几丝欢快,心里忽然涌起一抹不祥。果然,云裳话音一落,门陡然洞开,里面走出一个着皱褶曳地长裙的女子,身材高挑,乌发绾成垂云髻,缀着珠翠的发簪,耳上明月铛轻摇。她拢着袖子,站在廊檐下,眼神颇不友好地打量赵锦绣。
那目光像是清早起床,去菜市场瞧着一颗大白菜一般。赵锦绣耐住性子,对着她略一鞠躬,道:“大师姐,如月叨扰了。”
一抬起头,便见那女子眉头微蹙,似有怒气。赵锦绣正等着对方如何刁难,她倒是对着云裳轻喝道:“你到底糊涂了?这云中居是能随便让人来的么?”
云裳一愣,道:“是容先生带来的,说是阮香绫同意的。”
“这阮香绫也真是太大胆了。哼,不过小小一个丫鬟,也敢擅自做主。”那女子不悦地一拂袖。
赵锦绣却是一惊,这云中居确实不是随便能来的地方,至少这里藏着高深的机关术数,藏着桑国的军事机密。而看这里的云家女人,竟是那容先生都要觑几分,何况是阮香绫。她不过是桑骏的贴身侍婢,怎么可能有权力同意自己来这里?
唯一的可能,就是桑骏早就授权她了。赵锦绣不由得背脊发凉,如果桑骏连自己会识破他桑林的身份,继而要求来到这里都算到了。那么,自己心里存的私心盘算,他会否也算到了呢?
“就是,得到大师兄管教一下这丫头了。”云裳也在一旁附和。
那大师姐却是缭绕着腰肢,站在那廊檐下,问:“你就是许如月?”
这语调傲慢,也没有自我介绍。云家的家教真不怎么样。赵锦绣腹诽,脸上却是堆满笑,细声细气地回答:“回禀大师姐,正是许如月。”
“抬起头来。”那女子声音不含一丝感情,四平八稳得吓人。
他娘的。你以为你是皇帝选妃啊。赵锦绣心里咒骂,还是很乖巧地抬起头。那女子瞧着瞧着,脸色变了,先前想必是拍苔藓弄脏她的衣裙,这会儿也顾不得,几步走下来,问:“你跟杜蘅什么关系?”
这女人连带声音也变了。赵锦绣听她提到杜蘅,心里不免一阵寒。以前为了应付将来林希的这层身份被戳穿,查过跟林希有关的所有人。但是对于杜蘅,赵锦绣查到的资料极少。尤其是杜蘅死后,江都杜家更是家道中落,连是否留有后人也不得而知。
前两年,赵锦绣去江都做生意,特地绕过去看看。整个杜家府已是荒凉破败,成为鸟兽的栖息地。
而这眼前的女人并不像云裳先前见过自己出手,而只是看自己的容貌就问出这句话来,再看她的神色。看来林希这美人老娘还真不是传说里那么简单。
“如月认识的人里,并没有一个叫杜蘅的。”赵锦绣轻轻一笑。
女子的脸色因这句话稍微恢复一些,有些尴尬地说:“不好意思。你长得像我家一位姑姑,所以误认了。”
“想必那位姑姑跟大师姐感情颇好,大师姐思虑极深,才会认错。这恰是大师姐重情义的所致。”赵锦绣赞赏的话说得滴水不漏。
云裳在一旁冷哼一声,道:“你不用说好话。大师姐办事一向严明。”
女子不悦地说:“云裳,你且退下,却为我准备第九轮的药草。”
云裳低头应声,提着裙子往小楼之后走去。
云裳走后,赵锦绣这才行礼请求,道:“大师姐,王府内风起云涌,形势颇为微妙,实乃情非得已,所以才冒昧前来请示殿下,还望大师姐准予如月见殿下。”
女子眉头一蹙,道:“云中居的规矩。你去见桑骏可以,但阮香绫就必须受罚。你可要去?”
这分明是在逼迫,赵锦绣神色却是波平如镜,甚至带着几许微笑。这神色让对方也微微蹙眉,颇为狐疑。赵锦绣这才说:“阮香绫只是一个婢女,向来跟着殿下,极懂分寸。而今又怎么会犯这么大的错误呢?自然是殿下要如月来见他的。香绫不过是通传者罢了。”
“当真?”女子万分狐疑。
赵锦绣一笑道:“当然,若是大师姐不信,可以问一下殿下。”
女子深深瞧了赵锦绣一眼,便一言不发,转身入屋内。
赵锦绣百无聊赖踱步到一旁的桃花树下,踮起脚尖嗅那花香。她想看看,这一切到底是不是幻象。桃花的香味淡淡的,带着一丝丝的甜,还有细微的粉末悬浮着,搔着鼻子痒痒的,很想打喷嚏。
幻象再厉害,也有破绽,赵锦绣想。一定能够找出蛛丝马迹的。
正在这时,那大师姐去而复返,站在廊檐下,笑道:“如月,恭喜你。”
“嗯?”赵锦绣望着笑得一脸灿烂的大师姐,觉得很莫名其妙,她说什么恭喜。
大师姐却是掩面笑得花枝乱坠,笑道:“如月如此聪慧,也这般气度,到底是配得上桑骏的。”
赵锦绣隐约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有听懂,一脸狐疑。
大师姐向她招招手,道:“去吧。木森在屋里休息。”
赵锦绣客套地说了句多谢大师姐,虽然心里有些担忧这是个圈套,也只得硬着头皮走进去。
刚跨进去,一股淡淡的药草香弥漫在鼻尖,抬眼看到一面屏风式的神龛,上面摆放着香烛,果盘,正中贴着家神主位,下面是几块牌位。光线太过昏暗,赵锦绣也只是扫一眼,只是见着个“云”字。
“如月,去吧,他身子不好,等一下还要清除一次毒。”大师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是。大师姐。”赵锦绣恭顺地回答,那大师姐指了指这神龛旁边的门,道:“那后面的木楼梯沿着上去便是了。木森在上面休息。”
赵锦绣谢过大师姐,穿过神龛旁的一道门,果真瞧见一架木楼梯,盘旋着往上。
沿着楼梯往上,便来到一间屋子门前,抬手敲门,还没敲下去,门便打开了。
开门的人正是王云,他立马让到一旁,对着赵锦绣略一鞠躬,道:“王妃,殿下已恭候多时,请。”
“原来是王御医。”赵锦绣瞧了瞧他,想起上一次见面,他来为自己整治,带着个扮嫩的童子。还莫名其妙塞过来一盒东西,虽然是去除蛊毒的香囊,但是到底是太过于诡异。
“正是臣下,前些日子,多谢王妃替臣下脱困。”王云恭敬地站在一旁。
赵锦绣并未答话,兀自打量这屋子,这里显然是外间,简单的桌凳,两个青瓷的大花瓶,最显眼的是角落里的一只大木桶,应该是沐浴之类的。
屋内飘着淡淡的香薰,凭着做香料生意的直觉,这应该是上好的安息香“翠云罗”。赵锦绣淡淡一笑,道:“翠云罗,果真是名不虚传。”
“王妃睿智。”王云赞道。
赵锦绣往里走几步,尔后又转身对站在门外,正欲带上门的王云说:“你那童子如今没有跟来?”
王云脸色一怔,闪过一丝尴尬。赵锦绣瞧见,心里明了几分,却没有继续追问下去,立马转了话题,问:“王诀神医可有消息?”
王云脸色一缓,放松不少,道:“已赶回来,就两三日的事情,王妃无须记挂。”
赵锦绣“哦”一声,这吩咐他退下。
门被掩上,屋内寂静无声,光线不太明亮,影影绰绰的。赵锦绣站在里间门口,隔着珠翠帘子,只瞧见雕花木架子上的八角熏香炉缭绕着烟。还可看到屏风的一角的,那屏风应该是丝质的绣品。
想必那床应该是在屏风后,令州的房间布局讲究风水,也是这般大同小异的。桑骏身子不适,想必就在那床上。
这会儿,赵锦绣忽然犹疑,一时想不起自己到底为何要来见桑骏。只是想到要永久的离别,所以来告别的吗?
“怎么?一心想来见我,到了反而不敢进来了?”屋内响起桑骏的声音,只是不是一如既往的冷酷,带着丝丝的暖意。
赵锦绣咳嗽两声,清清嗓子,可是没有说出话来,还是在那里站着。心里竟是慌乱,不知如何去面对桑骏。
桑骏却是从屏风后走出来,一贯冷峻的脸上挂着笑,眼睛眯着,打趣道:“瞧你这样子。倒是少有了,不进来,难道要成木雕伫立在这里?”
赵锦绣低着头,不敢看他。只小声说:“我就是来看看你的伤势,如今瞧见没事,我走了。”
她是慌得不得了,转身就走。桑骏上前将她一拉,道:“你瞧了没瞧,怎么就判定没事了?这可不像是狠戾果决的锦王妃。”
这家伙竟然在打趣自己。赵锦绣不悦地甩他的手,没好气地说:“能说这种欠揍的话,证明死不了。”
桑骏抓着不放,低声说:“月华,别闹,让我好好看看你。”
这话轻轻柔柔的,像是羽毛“唰”地刷过眼角眉梢,带着微微酥麻的刺痛。赵锦绣蹙着眉,耳畔回荡着“月华”两个字,心里一片唏嘘。
“月华,进去坐坐。”桑骏嗓音略带沙哑,不由分说拉着赵锦绣走进屋内,绕过屏风,便看到雕花的大木床。
为什么谈话要到床边去?赵锦绣忽然觉得很不自在,连忙说:“想必这二楼看风景甚好,那窗边坐坐,让如月为殿下煮茶,如何?”
桑骏瞧着她,抿着嘴竭力憋着笑,说:“月华喜欢如何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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