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即使是受益最多的百姓，也未见得会感激他。从出生开始，他们接受的便是三纲五常的教化，他们并不懂得摊丁入亩到底有什么意义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他们看到的只是应青木的众叛亲离，于是他们也不会站在应青木这一边。

不知道真正对自己有好处的是谁，被人卖了还傻傻地帮人数钱，大概这就是无知的过错。

空乘派想来一开始打的就是这个主意，所以才会让虞庆民投应青木之所好，然后完成致命一击——谁也没有想到的是，似乎已经疯狂崩溃的应青木给了虞庆民六十廷杖，并直接授意锦衣卫将人打到咽气——对于锦衣卫来说这自然是很简单的事情。

空乘派很是消沉了两三日。

涵煦正往回赶，半路得此消息，说不出心里是酸是苦。

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楚风的话，"无论为了你心中的天下付出多少，都毫无怨言，你可能做到？"

能的。

——《华书》

记载于正史当中的东西，真实，却过于简单，于是往往掩盖住某些真相。

虞庆民的死令满朝皆惊。对手仿佛是才明白应青木凌厉的作风，好几日都没有人再敢上书弹劾蒋日和。直到六月初九，明白自己已经处于明处的杨成华干脆破罐子破摔，说是要向应青木讨说法——为虞庆民，于是孤身一人前往应府，显得悲壮。

应青木挂上假笑端方正直，房间四角站定四个小厮，都低头沉默不语，极是恭谨守礼。杨成华觉得四围传来某种压迫感，而他的袖子里的确藏着把匕首——所谓"匹夫一怒，血溅五步"——仿佛这样就有了胆量，他直视应青木双目，定定道："请大人惩办蒋日和，并为前日上书的几位大人正名。大人近日来的行为已犯众怒，希望您看清局势，好自为之。"

"凭什么？"来来往往如此拐弯抹角地打擂台，应青木眉间有些恹色，但是——耐心："蒋日和所做的都是我的意思，你很清楚摊丁入亩并没有错误。你更清楚，惩办蒋日和意味着什么，还有，即使我退让，你们也不可能收手——"他冷笑一声，"这是来自空乘派的报复不是么？不过，我想，你们已经完全忘记了空乘派立派宗旨了。想想涵煦..."

"你不准提小师姑！"杨成华条件反射地打断应青木的话，一瞬间竟有些惊慌失措的模样。他看见应青木露出恍然明了的神情，再也无话可说，于是一咬牙，从袖子里将那把刀抽出来，指向应青木道："大人，是你逼我——你逼得我们如此！"

他的余光向周围那四个见他摸出刀之后就迅速靠近的小厮瞥过去。

"瞧瞧我把你们逼成了什么样。"应青木丝毫不为所动，轻轻一挑眉，"原本文质彬彬的状元被逼到竟打算与人动手的地步，所以我是多么可恨——这就会是我让他们把你扔出去之后，天下人的想法。是不是？"

杨成华举着那把匕首，喉结动了动，没说话。应青木可以看见那把匕首轻微的颤抖。

"你以为我不清楚你如此犯蠢的行为究竟是想干什么？这么短的匕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拿来威胁我吧。你们不过想要以此来示弱而已，我已经丢掉了满朝文武人心，如此一来又会失去天下人心。不得不说这个点你们的确抓得很好，得民心者得天下。可是你们有一件事弄错了——"

"是你们在逼我，而不是我逼你们。"

杨成华手中的匕首"当啷"落地。他看着应青木轻轻地拂了拂袍襟，优雅地冲他微笑，然后左膝弯曲——右膝弯曲——跪倒在地。

他还是那样端方儒雅，看上去如此强大。杨成华已经见过挂着假笑深不可测的应青木是什么样子，也见过神情肃穆端方的应青木是什么样子，甚至他以为他也已经见过疯狂的应青木是什么样子。

但那一刻他想，现在他前面这个人才是个真正的疯子。

他没见过这样的应青木。那么无所顾忌，那么满不在乎，那么利落果决，就好像他并不是向自己的敌人向自己下属的人下跪，那举动如此不堪，那么粉碎了自己的尊严，他看上去却那么骄傲。

神情依旧平静凛然令人生畏，然后伏下身子，向他重重一个响头。

我不要名声，我也不要人心，现在，我的尊严——所谓尊严，也不要。

杨成华不明白他们究竟遭遇了怎样的敌手。

应青木被满朝文武逼到下跪这件事几乎是一瞬间就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慢慢流传至于天下。而从苏州赶回京城的涵煦刚刚好听到这个传言。而且，已经被传成了更加夸张和悲壮的版本，舆论也分成两大门派，一派认为杨成华大无畏不惧强权应青木自食恶果；另一派则认为是杨成华等人行事太过乖张，连首辅大人都被逼疯了——所以，他是用这种方法将局势扳回，甚至现在已经隐隐站在上风——温氏的态度暂时还模糊不清，但小明乾帝明显很喜欢应青木。

涵煦发出无声的叹息。

她尽力时间赶回府中，向应青木汇报了关于苏州的情况——她前几日看着苏州那边锦衣卫们辅助蒋日和处理好了今年的税务，一切既已成定局，想来这边虽然现在闹得荒唐，但是不会再有更糟糕的情况发生了吧。

应青木只是默然听着她的话不开口，等涵煦说完之后也看不出悲喜，更是提也不提关于京城闹得沸沸扬扬的流言。涵煦想问，脑子里有千言万语，是担忧也是愤怒，还有像是不被信任般的苦涩，但是她什么话也问不出来。不是不能，是不愿。

他看上去，那么疲惫。

现在是他占据上风。但是涵煦的心里也很清楚，他们要走的那条路上，出现在视野里的荆棘越来越多。

赢了对手根本没什么好骄傲和庆祝的，赢了天下人才有可能——仅仅是可能——真正达到他们的目标。

出卖自己的尊严，最终乃至灵魂——也许甚至最后是我。涵煦这样想，但是并没有太难过的感觉。但是那些人根本就不懂。青木厌恶特权，几乎到痛恨的地步，选择拯救——这听上去有些可笑，但是伟大在实现以前都很可笑——只是，他想要保护的那些人，他打算为之付出一切的那些人，根本就不明白他的努力和在乎。

所以是不是，根本不值得。

涵煦跳转了思路，补充道："我在苏州见到楚风了。"

"哦。"应青木眼都没有抬，"她怎么跑去那边了？"顿了一下，似乎是想到什么，"你想说...她知道？"

"何止是知道。若不是她，我也不能这么快回来。而且她还知道当年的事情，关于，我的事情。"涵煦说到最后，尽量放低了声音，却明白他不可能听不到。

"你的事情，"应青木喃喃重复道，"你的事情？你的事情？"

"那不重要。我知道了，但那不重要。"涵煦语速极快地回答着，目光柔和而清明。

"你的事情？"他又重复道，双目空洞茫然，声音轻颤。"什么...都告诉你了？"

"那不重要！"涵煦抓住他的手，语气坚定，"那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那些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重要的是我们所描绘所勾勒的未来，所以，你明白吗？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