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在《梧桐锁》里，是一段粉骨碎身而又悲凉无尽的反目成仇。

不知道为什么提前了，不知道涵煦为什么突然就知道了应青木的打算，只是现在他们互相面对面的场景，不知怎么收场。

不知过了多久，应青木用已经有些干涩的声音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空乘派之兴亡，不在川蜀，不在江东，不在关北...而在云滇。"涵煦轻声说道，"我空乘派自定康年间兴起，师祖并非神异之人，但年岁虽大，如今却还旺健，他的眼光毒辣——裕和年间，师祖曾回山探望，和我师父说了这几句话之后，飘然无踪。"

她抬起头道："你现在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吧。"

空乘派兴亡，不在于川蜀之地的旧言，不在于关北徐轩成，不在于江东詹仰贤。

全在云滇之人，应青木。

"师父前日左思右想总觉得这话是这个意思——我一直同他说不可能。但是如今旧言，徐大人，詹大人都已经落马，而你哪一次不是出手狠辣...师父说，詹大人被拉去守陵，那计策是你同师姐利用我定的。"

应青木动了几下嘴唇，终于问道："那你是...怪我？"

"不。"涵煦摇头，"旧言罪有应得，徐大人并不是你...还有詹大人，严格来说，"她犹豫了一下，"他也是罪有应得。"

毕竟多少年大人叫着，涵煦心里把他当父亲一般，不可能一下子就恨上。

"可是，我求你放过空乘派。师父又从没想过危害百姓，从没造过孽，从没..."说到此处她又哽咽了，然而面上却是冷静自若。

她似乎已经为此次摊牌考虑了很久很久。

应青木整个人都是一动不动的，他好像已经傻了一样，听到这句，他终于哆嗦起来，身体轻轻地颤抖着。

是啊，没杀人放火，没危害乡里，没鱼肉百姓，没谋逆造反。怎么就不能留了？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滥杀无辜呢？

"我没想对付你师父，也没想过对付你空乘派上下。"应青木慢慢地答话。

涵煦惊喜地抬起头来："那你是答应了？..."

"只要空乘派解散。"

涵煦的眼神一下子就变了："空乘派到今天，是师祖和师父两个人的毕生心血。"

可睥睨天下，见天子而不礼，风光无限的空乘派，说解散就解散么？那位师祖和张叶枫毕生的心血，涵煦和那上下弟子毕生的信念和依靠，说解散就解散么？

这世上没人能把红尘看得那么透。

"也许空乘派今天不会作恶，也许明天也不会，也许你在的一辈子也不会...但是谁能保证永远？空乘派永远是野路子，不曾受过朝廷封赏恩赐，永远是个威胁。"应青木仿佛是下了决心，把脸扭过去不看涵煦，说得又急又快。

涵煦还想说什么，应青木打断了她："你不可能保证。"

末了，他忽然笑着补充了一句："这个，那个叫楚风的姑娘说，就叫做政治。"

那笑容苦涩带着决然，涵煦怔怔地又看了一眼，忽然转头疯狂地跑了出去。

应青木回过头，淡漠地望着她的背影，吩咐道："来人。"

一个瘦高个的男人忽然就出现了，轻轻地弯了弯腰，却默不作声。

"叫人护着她——永平传来什么消息？对了，叫穆崇河的手脚快着些。"

那男人先是摇了摇头，又听了应青木后来的吩咐，默不作声地，转身去了。

永平没有任何消息。

应青木心里又微微颤了两颤。

如果说应青木把詹仰贤调到永平去，拖延时间搜集詹仰贤的罪证，那么得说詹仰贤绝对不可能像旧言或是徐轩成一样坐以待毙，要命的是他身边有个楚风。

随时把他的动向传递出去的楚风。即使婉兮已经对她产生了戒惧。

詹仰贤的人脉绝对不能小看了，说得不好听些，他是天生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类型，要不刚开始的时候应青木也不能对他那般死心塌地。永平县令老早就是同詹仰贤交好，接了他一阵叹惋，好吃好喝地伺候。

什么？你说詹仰贤民望不得人心，都该看得出他的为人？

千里做官只为财。忠臣**臣能流传千古，都是因为稀有。而这世界上最多的是庸碌无为的平常人，也许没那么坏，但也没多少人有看得见天下苍生的远见。即使是一个清官，也可能只看得见他治下一方百姓，看不到边疆更看不到未来。詹仰贤盘削百姓...那关他们什么事？他也有过治水平叛的功绩，起码论个将功折罪。

一般人的账都得那么算。

而楚风的脑子就像一台精密的小型计算机，只不过算的数据可以代换成人情、名誉、财富地位...等种种东西。詹仰贤有功，治水，平叛，它们太难，因此任何一件都是无法估量的功绩，足可流芳百世。然而对于这些功绩，他也得到了封赏——内阁首辅吏部尚书，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说一不二的崇高地位和权力，他的俸禄以及帝王的看重，他一展抱负的快意...你说这些不够吗？有功则赏有罪则罚，那么他的一死，难道就足以抵消他卖官决狱草菅人命的那些罪过了？

将功折罪？这功劳既已经封赏，又凭什么拿来继续折罪？

再解释一下的话，就是说这某样商品已经拿来卖了钱了，原主就不能拿来再换另一样商品，他想要另一样商品的话，得自己拿钱买，才算等价交换。小学生都转得过这个弯来。

不过我们知道一般人的账都不是这么算的...于是詹仰贤在永平，过得比在京城还舒服。这里他官职最大，天高皇帝远，任谁见他都毕恭毕敬，好吃好喝还不用操心。永平县令对他仰慕已久，而且万分信赖詹仰贤的能力，总觉得詹仰贤不过是下来散散心以后要回去容易得很，于是每日里话说得要多甜脆有多甜脆。

詹仰贤顺手就拉起个小班子的成员，一面派人回去打探京城的消息，给应青木收集罪证的事情捣捣乱，一边派人在永平四下里乱转，能搭上话的都搭了话，想主意回京。

之前在山东可不是就那么回去了。

詹仰贤觉得这次没楚风也不太行，过来请了好几次，楚风倒是还不知道，全被婉兮挡了回去——她怕楚风的主意把詹仰贤毁了。

后来詹仰贤反而是冲着发了一通脾气，小厮被弄得没法，趁着婉兮不注意偷偷溜到她们住的别院，直接和楚风说了话。

嗯，这就叫不识人。

楚风给他胡乱分析了一通。詹仰贤之前之所以还能回京，那是因为宝座上坐的是同他感情不错的泰丰帝，要回去找个由头给泰丰帝个台阶就行了。但是如今坐的是和他没什么交集的明乾帝，而真正当政的是明乾帝生母温氏，而温氏和詹仰贤不对路子...

詹仰贤冷笑道："黄口小儿，无知妇孺，不信还能如何。"

楚风一边叹气一边笑：再小的皇帝也是皇帝，他可以不和你玩阴谋直接来阳谋。别说是手无兵权的詹仰贤了，就是满洲勇士鳌拜也没能把孝庄和康熙祖孙俩怎么样。再说...温氏是一般的无知妇孺么？她敢下手弄死泰丰帝已经非同寻常，身后还站着应青木和空乘派...

詹仰贤话说得白目，其实心里倒也是早把这些打算了千遍万遍，但他还是不信这个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