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
长行宫内,不大的主殿挤满了人。太后正襟危坐,新封的德妃、仪充仪、芳充仪,圣眷正隆的宸妃,沉寂许久的谨夫人……朱罗环翠,坐满一殿。
“皇上驾到——”安达话音未落,夏渊就匆匆而至,还未等众人行礼便直接挥手免礼,“如何了?”
陛下亲至,足以看见皇室对宁才人此胎的重视。毕竟,夏渊膝下无子,外面流言总是不少。
在焦虑地等待中,一声婴儿的啼哭划破夜空。
“生了!生了!”里头接生的嬷嬷兴奋地大喊。沉香闻声进去,半晌,脸上掩不住喜气,“恭喜陛下,恭喜太后,是位皇子!”
方若德霍然站起,“快抱过来,哀家看看!”
“徐福,传朕旨意,晋宁充仪为夫人,赐号为丹若。”夏渊向来爱惜子女,爱屋及乌,即使对宁充仪不上心,看在刚出生的儿子面上也会顾及。
初璇含笑,柔言道,“陛下还没给皇子取名呢。”
这时嬷嬷已经抱着孩子出来,夏渊看着嬷嬷怀中小小的人儿,满心怜爱,“景桓,就叫景桓。”
“丹若夫人如何了?”在所有的人都沉浸在皇子降临的思绪中,唯有一人问起了还躺在里面的谭青青,正是梵清婉。
魏惠斓的性子还如从前,张口便给了梵清婉难堪,“仪充仪担心什么?里头太医嬷嬷都在呢。”
“本贵也只是担心罢了,并非信不过太医。”梵清婉素来性子清冷,也懂退让,对于魏惠斓向来是采取包容之心。
“仪充仪也是一片好心,如今正是欢喜时候,芳充仪便不要计较这些了。”初璇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再不懂得处事之人,也该明白了。魏惠斓也明白自己的处境,便也微微颔首不再言语。
方若德看看尚在襁褓中的景桓,满意地点点头,“皇子既已出生,现在时辰也不早了,丹若夫人需要静养,便都散了吧。”又回头对下方的谭雨薇道,“你是丹若夫人的姐妹,如今她刚生产完,你可愿意留下来照顾她?”
谭雨薇的心像是被虫蚁吞噬般难受,自从宝妃倾颓,她在后宫再无靠山。从前被她得罪过的,无论是太监宫女,还是底下的才人奉官,明里暗里也给她使了不少绊子。只是谭青青那个臭丫头一直没有动静,想来也是顾忌着腹中孩子,没有为难自己。如今生产,又是个皇子,风头正大,她原盼着能够尽早回她的华清宫避开谭青青。可太后开口,若是拒绝,得罪了太后不说,反而还落得不念亲情的口舌。
骑虎难下无奈之际,只得含着笑应道,“丹若夫人是嫔妾的姐姐,自然愿意。”
再看看景桓也不哭闹,一双小眼睛眯着缝,脸肉嘟嘟的很是讨喜。夏渊忍不住摸了摸,不舍得放手。
德妃见此不免一阵心堵,不由地低头,脑子里浮现的是自己几岁大的女儿桐昌。
初璇进去看了看谭青青,没想到竟是是最后一个出长行宫。走到拐角处,却听到了夏渊的声音。
“储秀宫重新修葺过,住得可还习惯?”
初璇向前迈了一小步,却看见夏渊解下披风温柔地覆在了德妃窈窕的身子上。
初璇的手扶着一旁的柱子,指节泛白,帝王体贴妃嫔再正常不过,可为何她的心里竟会如此苦涩?
“储秀宫修的很好,陛下可要去看看?”
“自然。”夏渊揽着德妃远去。
初璇看着双双离去的背影,说不出的难过。
长孙初璇,你别傻了。他的怀抱与温情,注定不是你一人的。你怎能妄自交出自己的心呢?你怎能去奢望呢?原本就不该的。
初璇转身,却看到另一人。
“明镜?好久不见。”
明镜依旧着了一袭白衣,依旧坐在轮椅之上。
“你不讨厌我?”
初璇深吸一口气,“为什么要讨厌你?”看了一眼明镜,“你救过我,却也伤害过我,功过相抵。你我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明镜看着初璇,“若有需要便来石涧密道找我,随时恭候。”
“明日越陵国王王后便走了,你不去看看吗?”明镜开口,初璇立刻定在原地,“王后在玉池等你。去与不去,你自己决定吧。”
初璇忍着想要流下的眼泪,提着裙摆朝着玉池相反的方向跑了出去。
不能去!
不能去!
理智在提醒着她,可她的步子却越迈越小。
就任性这一次好不好?就这一次,只要远远地看一眼,或者就只说几句话,就够了。若是不去,此生再难见到了……
“我保证,就这一次。”初璇咬咬唇,转身向玉池跑去。
秋夜渐深,繁星渐暗,只留一轮孤月挂在空中。一阵风来,带着寒意,洒落在地的幽幽月光,透露着点点悲凉。琉璃瓦,金漆墙,少了三分奢靡,两分华贵,平添了一分孤寒,四分冷艳。
“王后深夜与本宫相见,有何指教?”初璇缓缓走到楼子瑜身旁,玉池湖面,在模糊的灯光中,波光粼粼,朦胧而迷离。
楼子瑜回头看到初璇是掩不住的喜意,“璇儿,明天我们便要走了。若……”你肯开口留我们,母亲一定留下好好弥补你和初安。
“与我何干?”初璇不敢看楼子瑜,只能逃避地看着远方,用尽全身的力气用最冷漠的语气开口,“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不要再打扰我们的生活,永远也,不要再回来。”
楼子瑜勉强笑着,眼泪无声而落,“璇儿,我知道,你怨我,怨你的父亲。可我们,从来没有想过要真正地放弃抛弃你们。”
初璇眉心一动,微微有些失神,是吗?可惜我太自私,自私到只想给你们一个最好的女儿,如今的自己已经没有那个资格了。“在你们接任越陵王位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放弃我们,不是吗?你现在所谓的弥补和解释,苍白无比。不需要了,什么都不需要了。我说过,我和初安的父母多年前已经去世,我们,没有父母。你们,也只当儿女,都死了吧。”
“我听说,在越陵你们还有一个孩子。回去吧,不要让他承受我们所遭遇的痛苦。”
这一生,我们注定无缘再续母女情分……
初璇的眼底是一望无际的痛苦,她迟缓地转身,她想把转身的时间拉得很长很长,这样便能够多看一眼她的母亲了。
“璇儿,我会走。只是走之前,你能叫我一声娘吗?”
初璇不敢回头,生怕心软之下答应了她,再给她期望。“没有必要了。”
初璇不知道,今夜的一个选择,今夜的一个转身,成为了她这一生最痛的殇。
翌日卯时,城楼外的鼓声响遍了整个禁安城。
夏渊亲临,为越陵国国王送行。他的眼角不时瞥向远处,皆是一片的军甲,失望之时,城楼角落一晃而过的绯色,让他眼睛一亮。
初璇躲在角落里,借着微微的细缝偷偷望着,她的母亲,她的父亲,都在那儿。初安,你看到了吗?那是我们的父母。
楼子瑜看不到角落里的她,临上轿之前,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皇城,带着愧疚,带着期盼,带着无奈。
鼓声越来越急促,终于,号角声起,该启程了。
初璇小小的身子蜷在城楼的墙角了,她捂着嘴生怕低低的哭泣声引人注意。她的身子在微微颤抖,心痛得不可自拔。她想要克制再看一眼的冲动,可她的身体早已不听使唤,她一直目送着他们,看着他们在浩浩荡荡的军队护送下,逐渐远去。
很多我们以为最放不下,最执着的东西,就在我们念念不忘、放不下的时间里被我们推开,然后走走停停,贪婪地留恋着却留不住太多。或许,只有当我们真正看到他们离开,真正深刻地体会到那种离别时,才会明白什么是释然。
悬在心口的石头终于落下,他们走了,带着初璇的思念走了。前所未有的空荡扰乱了初璇的心。世上最大的悲哀不是与最爱之人分离,而是看着最爱的人的背影远去,看着他们与自己渐行渐远。
初璇落寞地走在宫道上,她从未觉得一条路可以走得这么久,久到像是一生。初璇抬头,是一袭流仙裙的郁洛歌。
“姐姐。”初璇无力地唤了一声。
郁洛歌回头,“璇儿?”兴许是察觉到了初璇的惆怅,“怎么了?”
初璇看着郁洛歌的眼睛,美目盼兮,可她却是满目悲哀。姐姐,为什么你也会害我?蚀心草,蚀心草,你到底有多恨我,才会想要噬我心肺。那张笑脸一如从前的温婉,一如从前地熟悉,却是对她真心的讽刺。
初璇突然笑了,轻轻抬手,露出洁白的手腕,上面赫然戴着一条珍珠手链,比起现在的初璇,略有些不起眼,甚至寒酸。
“姐姐记得它吗?那日,殿试之前璇儿没有戴手链,这,是姐姐给我的。”初璇陷入回忆,甜甜一笑,郁洛歌带给了她从未享受到的姐妹亲情,那些温暖永远也不会忘记。初璇爱怜地轻抚,似是在告别。“可是姐姐,噬心之苦这么痛,你怎么忍心让璇儿去承受呢?”
“你都知道了?”郁洛歌没有半点波澜。
初璇苦笑,“他日再见,你我,不再是姐妹。”
风起,珠落,情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