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锦大步走出侯府,狼贲卫的仪仗队已经撤离,换成了熊扑卫的护卫,见文锦出门,领军校尉低喝一声:“列队,行礼!“
“唰”
一声轻响,百名军士整齐立定,右臂平胸,目视文锦,高呼一声:“大将军!”
文锦轻轻一笑,颔首致意,校尉牵过雪地追风,文锦正要翻身上马,远处街边,忽然传来一阵疾速的马蹄声,一队熊扑卫军士,旋风般冲到侯府门前。
战马嘶鸣,可风滚鞍下马,疾行至文锦面前,拱手禀道:“大将军,乞伏桑平劫持征宪皇帝,在天极殿与熊扑卫对峙,请将军示下,如何处置?”
“桑平?”
文锦惊讶地重复了一句,大局已定,他劫持征宪何用?再说,自己放他一马的意图十分明显,他又何必主动现身?
“他怎么还在宫里?你们难道没有搜宫?” 文锦奇怪地问道。
“回大将军,” 可风微微红了脸:“昨晚仔细搜过三遍,桑平必定是兵败之后,躲在隐秘的角落,又趁乱潜入天极殿,皇宫,他比我们熟。”
可风的声音,不太有底气。
“走!”
文锦翻身上马,雪地追风也感觉事态严重,箭一般射了出去,身后,泼风般战马卷地的声音。
皇宫,天极殿。
殿门虚掩,只留一人宽的缝隙,缝隙中,能看见桑平沉默的身影,孤寂的守在门后,殿中,厚厚的窗帘已经撤去,西斜的秋阳淡淡照耀,广阔的大殿斑驳迷离,征宪离离坐在殿中央,头戴冕旒之冠,身披九龙之袍,庄重肃然,落落寥寂,身后,一群瑟瑟发抖的宫女。
殿门外的台阶上,躺着十几具蓝衣卫太监的尸体。
不用问,桑平杀的。
天极殿外围,熊扑卫军士、蓝衣卫太监整齐列阵,将大殿围得死死的,见文锦匆匆赶来,安公公疾趋几步,至文锦面前单膝下跪,扬起公鸭一般的嗓子:“禀大将军,奴才没有看好后宫,奴才该死!”
文锦挥了挥手,大步向天极殿走去,安公公起身急追几步,拦住文锦,轻声道:“大将军留步,桑平极危险的,奴才倒有一计,不知当讲不当讲?”
文锦停下脚步,奇怪地看了看安公公,又看了看身边,可风和元彪已经一左一右护在两旁,心中无比安稳,便道:“你是太监,也是内臣,后宫之事,你当然可以讲。”
“是,大将军,奴才想着,征宪皇帝留着,大将军挺难办的,他又不肯自尽,不如趁此机会,一把火烧掉天极殿,反正,反正,这是桑平干的,跟大将军无关。”
安公公说完,谄媚地看着文锦。
文锦无比震撼,直直地看着安公公,安公公以为他被说动,又加了一句:“他们,逃,是逃不掉的!”
文锦收回目光,又看着可风和元彪,问道:“左兵卫,右兵卫,你们觉得呢?”
可风轻轻一拱手:“大将军,安公公说得对,他们,逃不掉的。” 可风聪明,避开了文锦真正想问的话题。
文锦又看着元彪,元彪拱手,蹙眉到:“在下没想太多,一切听大将军的!不过,当初杀璧侯儿子一案,桑平挺维护咱们的。”
文锦叹了一口气,可风沉稳,元彪义气,安公公,何其歹毒!文锦不说话,抬腿便向台阶迈去。
可风伸手拦住:“大将军,防着桑平作困兽之斗!”
文锦脚下不停,冷冷道:“我不信桑平会害我!”
可风无奈,眼睛向后一扫,带着安公公、元彪紧紧跟上,文锦却回头低声喝到:“止步,原地等我!”
文锦升上台阶,缓步走到殿门外,轻声道:“桑平,久违了。”
桑平不说话,只是慢慢拉开殿门,门后,一张苍白憔悴的脸。
“你想带他走?” 文锦试探道。
“可以吗?” 桑平终于说话。
“恐怕不行!” 文锦冷拒。
“我知道。” 桑平面无表情。
沉默!
许久,文锦轻轻一叹:“知道,你还来?况且,他并不信任你。”
桑平不语。
文锦又轻蔑地问道:“你以为,你能逃出去?”
“我没想逃出去。”
文锦沉默,片刻之后,长长叹了一口气:“桑平,你太痴,你的心思,可能自己都不知道,我,却知道。”
桑平抬头看着文锦,眼中,无边无际的迷茫、忧伤。
“求死!明志!” 文锦看着桑平,喃喃而语:“他并不信任你,你便以死表明自己的心迹,如此而已!”
桑平垂下头,深深叹息一声,又缓缓抬头,脸上,无边的憔悴,眼神无助,像孤苦的孩子,喃喃道:“想不到我桑平,竟成了不忠、不义之人。”
“不,桑平,你尽了忠,也全了义,只是你不会想事而已。” 文锦徐徐劝道:“桑平,你心思单纯,性格太直,不宜身居高位,走吧,你有这份心思,他,想必也能明白,你留在这里,反而会害了他,懂吗?”
桑平回头,怔怔看着征宪皇帝,暮日余晖之下,征宪脸色苍白,无比落寞,却轻轻一笑,淡然道:“桑平,你的心思,朕已经知道了,你,去吧!”
桑平无声跪下,重重叩下头去:“皇上,臣,去了,皇上保重!”
起身,泪流满面,征宪面无表情,眼角,泪光莹莹。
文锦回身,缓缓走下台阶,桑平垂着头,无声跟在文锦身后,可风与安公公左右护住文锦,元彪却走到桑平身边,轻声道:“你先回府,等有空了,我带几个朋友去你府上,我们小酌几杯。”
桑平抬头,感激地看着元彪,眼中暖意闪烁,随即抬手,元彪以为他要拱手致意,也躬身一揖。
电光火石之间,桑平挥掌,闪击安公公后背,安公公毫无防备,风中落叶一般飘出五丈开外,口中鲜血狂喷,无声倒在地上。
又挣扎起身,踉跄几步,要回扑桑平,却又重重摔在地上,双眼怨毒地看着桑平,又哀哀地看着文锦。
可风大惊失色,拔剑直指桑平,元彪迅速站位,死死护着文锦,桑平毫不反抗,闭眼等着可风穿透自己的胸膛。
文锦轻轻按下可风手中之剑,淡然道:“走,看看他!”
安公公身边,已经蹲满蓝衣卫太监,见文锦过来,纷纷让出通道,文锦并不靠近,远远看了一眼,命道:“抬回房中,传太医救治。”
蓝衣卫七手八脚将安公公抬了回去。
“救不活的!” 桑平阴冷的声音。
“我知道,总得试试!” 文锦温暖的笑声:“要是能救活,我会让你再补上一掌。”
桑平单膝下跪:“大将军!”
文锦温馨地笑了,抬手扶起桑平,语气平缓,仿佛面对上门做客的朋友:“先回去养伤,待伤好后,本将军还要倚重你。”
桑平拒绝起身,跪在地上隐隐痛哭,仿佛受了多年委屈的孩子,右手死死抠住青砖的砖缝,手背青筋暴起,极力压抑心中的哀伤,左臂的绷带,又渗出隐隐血丝。
元彪伸手要拉,文锦用眼神制止了。
许久,桑平恢复平静,缓缓站起身,抹去脸上的泪痕,禀道:“大将军,殿中的宫女,挺可怜的,让她们出来吧。”
文锦醒悟,抬眼看了看天极殿,命令可风:“照桑平说的办,宫女都换成太监,派人送桑平回府。”
看了看渐渐隐入西山的秋阳,文锦徐徐命道:“元彪,你带一队侍卫,送我去宇文贵妃寝殿,今晚,本将军住宫里,你,全程负责本将军的宿卫。”
元彪惊讶地看着可风,这是绝对不合规矩的!可风抬头看着巍峨的宫殿,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元彪不回话,文锦奇怪地看了一眼,元彪忙躬身一揖,大声回到:“末将遵命!”
安东侯府,书房。
四名老人已经饮酒一下午,静海已经坐上桌子,早已不止三杯,伤口的疼痛,不存在的;月儿脸上红扑扑的,听文锦和燕子的故事,已经泪眼盈盈。
宇文化成已经沉醉,双手捂面,痛苦不已,指缝淌出缕缕泪痕,泣声哀叹:“想不到我宇文化成,竟走到这一步!文锦,竟然不让我进门!”
慕华博虽然饮酒不少,依旧神色平静,脸上,隐隐发青,听宇文化成的口气,心中似乎仍然不服,便冷冷道:“宇文大人,酒,已经喝了不少,该讲的故事也讲了,该说的话,我也说了,大人似乎还心有怨气?”
宇文化成移开双手,深深叹了一口气:“安东侯,我岂敢不服,我的罪我知道,文锦是大将军,他要如何处置我这个义父,随他的便。”
月儿见宇文化成惺惺作态、装模做样,说不出的反感,同样是读书人,他跟慕华博,差别怎么这么大呢?
便假装不理会他们,举杯跟静海一碰:“老东西,我们喝。” 说完,举杯一饮而尽,却假装杯中不干净,狠狠吐了一口:“我呸!”
静海见她表演惟妙惟肖,扑哧一声想笑,却扯东伤口,疼的龇牙咧嘴,赶紧喝杯酒压压惊。
慕华博冷冷看着宇文化成,缓缓吐出四个字:“他,要杀你!”
宇文化成惊颤一下,眼中闪过恐怖,随即恢复平静,仿佛不相信,又仿佛给自己壮胆,冷笑道:“那,随他!”
慕华博精准捕捉到他眼中的恐惧,心中极其鄙视,见他兀自嘴硬,便面无表情,继续说道:“他不杀征宪皇帝,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 宇文化成并不在意。
“他不杀云青玄,而且礼送出国,知道为什么吗?” 慕华博继续追问。
“你问他去!” 宇文化成依然嘴硬,声音,开始犹豫。
“安公公反复无常,他依旧赦了,知道为什么吗?” 慕华博步步紧逼。
“这?” 宇文化成突然语塞,心中,隐隐不安。
“为了杀你!”
慕华博见时机已到,骤然一击:“他就是要让世人知道,他并不是滥杀之人,他可以宽恕所有人,就是不宽恕你,他,就是要杀你!”
“扑通”
一声闷响,宇文化成栽倒在地上,吓晕了过去,月儿起身要救,静海摆了摆手,示意不必,随即饮一大口酒,稍一运气,闭嘴疾喷,一道酒雾迷漫,精准撒在宇文化成脸上。
“咯”
宇文化成噎一口气,幽幽醒转,茫然地看着众人,不知所措,好像被吓傻了。
慕华博冷笑一声,揶揄道:“当年夺宫时的勇气呢?面对弥留之际的老皇上,不是很神勇吗?”
宇文化成已经清醒,缓缓站起身,慕华博闪电一击,击穿他心底最后的防线,击溃所有的自欺欺人和侥幸心理,让他的世界瞬间崩塌,晕了过去。醒转之后,文人最底层的自尊和孤傲开始反噬,占据他的心灵,维持了最后的尊严。
神思还有些微恍惚,宇文化成却已经平静下来,对慕华博轻轻一拱手,傲然道:“谢安东侯指教,老夫出丑了。”
说罢,转身,茕茕孑立,向门外缓步走去。
“宇文大人,请留步。”
慕华博叹了一口气,轻轻叫了一声:“今日请大人过来,并非为了吓唬大人,我,是来救你的。”
言罢,慕华博起身,向静海和月儿点点头,便走到宇文化成身侧,左手一让,徐徐道:“请吧,宇文大人,我们,边走边聊,我送你出门。”
见二人出门,月儿啧啧赞道:“瞧侯爷那气度,那杀伐决断,简直神了,宇文化成,被他作弄的,像耍猴似的。”
静海趁月儿不注意,赶紧又饮一杯,口中叹道:“你不懂,读书人阴柔狡诈,口是心非,勾心斗角,杀人诛心,是最难相处的,不过侯爷吓晕宇文化成,那骤然一击的功力,不输我的闪灵掌。”
月儿斜眼恨了他一眼,斥道:“还喝,不要命了,赶紧回去躺着,说我不懂,你才懂个屁!侯爷像阴柔狡诈的人?我看没谁有他光明磊落。”
边说,边扶着静海躺回了榻上,静海舒服地叹了一口气:“是啊,安东侯算赶得上是伟男子,就是,就是太没趣了。”
“大师说谁没趣?” 门外,慕华博慢慢踱进房门,笑着问道。
“侯爷,宇文化成这种人,你为何要救他?” 月儿不满地问道。
“唉,我不想文锦留下遗憾呐!”
慕华博叹了一口气:“再说,我其实救不了他,能救他的,只有一个人。”
“谁?” 静海与月儿同声问道。
“燕子!” 慕华博轻轻吐出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