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带着葵离开森林深处时，正好是黄昏。昏红的天空与赤色的残阳，水滴不知道为何会从上面洒落，这是外界留给梧的第一印象。

和他们一起生活的人们，无论是森精灵的同胞，还是共生的厄尔族，很少有人加过太阳，森精灵们还保留了太阳的传说，而厄尔则是第一次听说还有天空这种东西，在厄尔们的认知中，树叶的上面只会是更高的树叶，在最高的树叶上则居住着他们的神明。

这里提一句，厄尔因为缺乏记录与仪式，他们的创造者至今没有回归的迹象，名称与事迹均已遗失，很可能以后都是这个样子了。

无论从个体能力还是集体文明来讲，森精灵都凌驾于厄尔之上，但身为森精灵的梧，此时却和一只厄尔没有什么差别，看着眼前正在燃烧的、壮丽而恐怖的世界，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年幼的精灵在情感理解上也是能力贫乏的，或者说整个精灵族，相比于人族来说，是个缺乏感情的族类。

在某个时期，人族会称呼面无表情的人为“精灵脸”，而精灵们会将暴躁的野猪与贪婪的狼群拟人化来进行创作与论述。

说不出来就不要强迫自己去说，梧知道自己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此时，梧和葵还没有离开森林，只是来到了枝叶稀少的外围，也就是野兽们更为活跃的地区。而随着他们一起到来的还有零零散散的魔兽。

虽然没有来过外面，但熟知魔兽的森精灵们却深知所谓的平衡，魔兽在暗无天日的地方活动，而猛兽与弱小的人类在树林外部生存，各自有各自的囚笼，每个人的收货都有与之相匹配的付出与风险。

可现在，这份维持了千百年的平衡在这一瞬间消失了。

如果在自然看来，即使这场骚乱持续几天、几周乃至几个月，都不过是短短的一瞬，而这也是平衡与不平衡之间的平衡。

但对人类与野兽们来说，每一秒都是灾难。

从地面上突然裂开的巨口，致命的毒虫，扭动的藤条，成群结队的狼群，连巨兽赫斯都从密林中迈出沉重的脚步，加上冰冻、焚烧、雷击等魔法，整个森林边缘都乱成了一锅粥。

之前说过，魔兽更倾向于猎取富含魔力的食物，一般不会与无魔力的野兽发生争执。但如今，森林内部被一条黑龙扰乱，诸多的魔兽为了逃命，来到了外围，而一来到较为安全的区域后，魔兽们便开始重新划分底盘，这个时候它们的目标便发生了变化，优先排除最具威胁的家伙，然后在向下逐一清除。

也多亏了这一点，梧和葵才能安全逃出。森精灵和人族不同，他们是天生具有高强度魔力的生物，精灵的新生儿在魔兽眼中是易于猎取的美味。

真正离开森林时，梧回头看了一眼，这承载了他至今所有人生，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由于降水的缘故，火势已经得到了控制，但魔兽们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出，其中不乏小领主的身影，林地边缘只占森林的不到十分之一，肯定是容纳不下这么多巨兽的。

要远点，再跑远点，跑到一个它们谁都追不上来的地方。

“梧，发生什么了？”葵也在这个时候醒了，他们的负担再次减小。

“没什么，我们刚刚逃了出来，现在不知道该去哪里？”

“厄尔他们呢？”葵左顾右盼，却看不到除梧以外的其他人，很是担心。

“不知道，可能是中途走散了，在那种状况下是无法避免的情况。”

“那我们就在这里等一下他们吧。”葵看向四周，在确认没有危险跟着他们后，向梧说到，“我们也顺便修整一下，暗石蜥蜴也跑了那么久，就让它好好休息一下吧，看起来它好像很不适应光亮的环境。”

梧也发现了，离开林地后，坐下的蜥蜴是越跑越慢，眼睛都有点睁不开了。怎么想来，暗石蜥蜴能在森林内部生存下来，也算是是一种魔兽，森林内部的空气容易集聚魔力，但到了外面，魔力就稀薄很多，弱小一些的魔兽可能连呼吸都做不到。

想让它暗石蜥蜴适应这样的环境，几乎是不可能的，再带着走下去也是累赘，两败俱伤而已，是时候放弃它了。

“也好，我看那里有棵树，长的还不错，把它改造成树屋，应该可以将就着住上一段时间。”梧指向东北方，他说的那棵树长在小山坡上周围也没有高大树木，视野很好，可以提前发现危险，值得进行改造。

“我也来帮忙吧，两个一起人会轻松许多，出门在外，魔力还是省着点用。”

森精灵亲近树木，天生会用魔力促进树木生长，也可以将树木塑造成一定的形状，这也算是一种互利共生吧。

梧发现的树被他们成为屋树，顾名思义，就是可以建筑房屋的树种。这种树在长成后树干极其粗壮，而且具有内部中空的特性，之前包围梧和葵居住地的树墙就是由同种树木组成的，但眼前这颗野生同类并无法和那些相提并论。

谨慎起见，梧没有让这棵大树改变太多，只是加大了内部空心的范围，这势必会对树木的生长造成影响，一般会被视为破坏平衡的做法，但现在情况特殊，在梧承诺离开时会将其复原的情况下，葵也能再反驳什么。

他们在太阳落山前完成了对屋树的调整，并将蜥蜴身上的东西全部卸下，之后就让它离开了。那只暗石蜥蜴在树下转了几圈才肯离开，希望它不要再回来了。

那里面包括一人份的粮食，以及野外生存的必需品，在葵看来，食物可以轻易获取，后者才是现在难以入手的。

葵也想过去找外面的人类，比如昨天抓到的那四个人，看起来还不算坏。但她并不知道这些人现在在哪里，在茫茫四野中，找人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况且她已经警告过他们好多次了，要赶紧离开，使得她现在即使去找他们，得到的也只会是一个荒废的村落。

葵现在的心情很是糟糕，她有些后悔，是不是不要和他们说那么多比较好，还是说今天早上，自己应该跟他们着一起离开呢？

这是几个月前突然萌生的想法，她想去森林外面看看。身边的人，无论是厄尔还是森精灵，都对她向往的外界很是避讳，他们认为那是恶人横行的地狱，是摧毁他们家园、迫使他们不得不进行死亡迁徙的元凶。

葵知道她不能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同时也从其他人的畏惧中明白了，现在的她是无法直接去到外面的。

向梦想迈出的第一步，葵自愿成为外围巡逻队的一员，因为那是行动区域最接近外围的小队，一般只有最为胆大的厄尔组成，葵是第一个加入其中的森精灵，也是最后一个。

也正因为如此，她才能在昨天遇到外面来的人。葵本来是想先吓跑他们，然后自己再以监视为名跟上去的。但中途被兰发现了，她只能按照长老的意思将他们带回去，今天早上送行的时候还派来梧来跟着自己。

如果当时不顾一切地跟上去的话，不熟悉外围的梧是追不上了的，厄尔们也不行，因为葵早就摸清了比巡逻范围更加靠外的地形，也早就规划好了摆脱厄尔的路线。

但她就是没能跨出最后一步，如果早知道留不下来，那时的自己是否会不再犹豫呢？

“你在想什么呢？”梧坐到葵的身边，陪她一起望着北方的大地那里也是郁郁葱葱的森林，在月亮的照耀下，叶片都在反射着银光，人族的建筑隐约可见。

梧也想过回到森林中去，但只靠他们两个，甚至不够让魔兽们饱餐一顿。

“没什么，就是心情有些乱。”

森精灵不是很恋家的物种，但不代表他们不会为失去家园而伤心，起码梧是这样认为的。

梧他想要说些安慰的话，但不知道从何说起，就只能坐在她的旁边，偶尔四处张望一下，防止被夜间捕食的生物发现。

“你看，那是什么，好漂亮啊。”

葵顺着梧的手指，看向南方。一团火光在原野上跃动着，和之前的山火不同，她能感受到那团火焰中的温度，暖暖的，充满生命与活力。

“是啊，真的很美呐。”不知为何，仅仅是远远眺望，自己居然会感到一些开心与激动，“可那是什么呢？”

是夜，塔拉托斯村。

虽说是五月一日的节日，但庆祝被放在了四月二十八日的晚上，这是很多地方都有的事情，因为白天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做，于是人们会提前几个小时开始庆祝，然后在欢声笑语中迎来值得纪念的日子。

在满月的光辉下，人们围着火堆，聚在一起，说笑、宴饮、起舞。在明月升至最高空的时候，人们准备好的祭品，用去年留下的稻杆编制的动物与人形，将其扔到火堆里，化作烟气飘散出去。

温蒂妮说这是村民们在展现辞旧迎新的愿望，无关神明。

神与人的交流只有神术这一条道路，无论是祭礼还是神谕，前者本身就是一种大型集体神术，而神谕则是神术的结果。

尽管这是修女与修士自小就要学习的东西，是基础中的基础，但村民们想必很难理解吧。他们按照流程献上了祭品，那就应该获得神明的回馈，仅此而已。

“本来借着这次集会，人们还要拿出自家不用的东西来交换，可今年……”温蒂妮无奈地摇摇头，不再说下去了。

庆典还能按时举行，就已经是极限了，一切从简也是可以理解的。

“不说那么多了，熄火的时间该到了。”

温蒂妮说的熄火，自然是指人群中间的火堆，照常来说，熄灭火焰会用水，但五月节的流程却有些与众不同。

在火堆下的石砖上刻有简单的符文，在它的催动下，火焰不仅没有减小，反而猛然间窜升了近一倍。而作为剧烈燃烧的代价，作为燃料的木柴与稻草被瞬间焚尽，没有可供燃烧的东西，火焰也自然熄灭了。

一瞬的辉煌，之后便是暗淡与灰烬。

“还没结束呢。”温蒂妮拉住准备离开的拉克，小声地说到，“再等会。”

一个人走进了火焰的残余中，拿着木棍小心翼翼地翻找着。那是西姆，他在寻找着即将消逝的希望。

村民们能够掌握的符文是最低级的，想要彻底烧尽是不可能的，而西姆就是在寻找残留的火星。

拨开上层的灰烬，从中剥离出将要燃尽的星火，铺上最后的一把草，符文构筑起的简易领域中，火苗再次跳起，人们也打破了沉寂，欢呼着，雀跃着，庆典的下半场正式开始。

上半场是集体活动，大家一起吃喝玩乐，说说笑笑。下半场就是很个人的，大家会回到自己家中，准备招待随时都会进来的客人。

如果没有出现意外的话。

“哎呦，哎呦。”人们准备散去的时候，最里面突然穿出了一个人痛苦的叫声。

“科尔，你怎么了？”有人立刻将他扶住。

捂着肚子喊叫的，埃里克他们也认识，就是两天前被第一只巨熊踩塌房子的人，科尔。

“安德烈哟，我，我，突然肚子疼，呼，呼，疼得厉害。”

“你是不是吃坏肚子了？”安德烈扶着他站在那里。

“不知道，我这几天没什么胃口，今天也没怎么吃，就刚才吃了点烧野菜。”

“哈里，哈里你给老子过来，你故意的吗？给村里人吃这种东西，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啊。”

“安德烈，你小崽子把嘴放干净一点，这十几年，哪年的饭不是我做的，要是我别有用心，怎么会让你活蹦乱跳到今天啊。”哈里也是个暴脾气，当场骂了回去。

“那你解释解释科尔是怎么个情况。”

“谁知道他哪根筋有问题。”哈里才不想跟他这种人解释什么。

“是不是用的菜有问题。”旁观的人说到。

“哈里，这菜是谁拿来的。”安德烈追问到。

“西姆，是西姆今天早上拿过来的。”

西姆在争执开始之前就站到了最前面，他不想辛辛苦苦准备的庆典出什么岔子。哈里的话还没有说完，西姆就感到数道怀疑的视线落到了自己身上。

“西姆，你要不要来解释解释。”安德烈双臂架在胸前，不怀好意地看着他。

来者不善，以西姆的阅历，只要一眼就能看出，今天晚上，可能会很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