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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回去的时候东边已经透着隐隐的白。我在雪地站得久了,一挪步才发现全身僵麻。王爷干脆背起我往回走,桐知便在后面,一步一瘸地跟着。
她拒绝侍卫的掺扶,也不拾缀那一身的狼狈,既不出声遣责,也没半分乞怜的意思,只是抿紧了唇,将下巴抬高,便用那副恶狠狠的神情看着王爷,分明是带了赌气。然而,她在身后一次次扑通跌倒,王爷却始终未看她一眼。而我笑咪咪的也不说话。
这一段路,来时惊险异常,回时却是迥异的心境。我问起他当时受伤的情况,问他伤口如今还痛不痛。我问他当时为什么要那样傻,在两军对垒之中便那么莽撞地冲了出来。他反而问我:“你呢?当时在夏都被擒,被作为弃子,曾经许诺会给你保护,许你一个未来的男人为了另一群人不得不将你抛弃,当希望越来越渺茫,你怨过吗?”他苦笑摇头:“我的一生从来没有那么为难的时候,也是第一次那样痛恨自己。那个时候我实在害怕,害怕就此失去你,害怕以你的心气,从此便要与我成为陌路。当我将宝匣,将这数年与我共历生死的数千性命带回晋地之后,我便下过决心,从今后只为你而活。”
听着这样的话,不欢喜是假的。
我不想再持续这样的话题,便问他与哥哥相遇时的情形,包括他来到药谷如何与哥哥接洽。说至此处他摇了摇头,却原来自始至终是小金在一边穿针引线,哥哥并未出现。
然而这一晚似乎四处都不平静。当我们回到药谷,看到的却是令我大吃一惊的画面。
谷中的小平台上,二队明火执仗的人马正自对峙。
冬日的衣裳原就厚重,远远看去,形成乌鸦鸦一片。我惊疑不定,不由向王爷看去。却见他亦是皱紧了眉头,随即便向后打了个手势,命人先扣住了桐知。
我瞧瞧那二队人马的形势,双方各有二三十人的模样,一个个拿着火把与兵器,拉开架势,将小平台挤得满满当当。再仔细辨别,这一下便看到了当中站着的哥哥。他正微微佝着身体,用手背捂着唇角,一下接一下地咳嗽。小五小六守在旁边,两人怒目圆睁,显然正瞪着她们对面的什么人。我晓得这种天气对哥哥的身体损伤极大,一时便急了,同一时间那边也有人发现了我们,却是正绕着场子踱步的小金。
一时间,那边也有人将脸对准了过来,我再次大吃了一惊,那人竟是庞青!
他素来与王爷不对付,是以我没料到他远远一点头,却是朝王爷打了个招呼,“没想到,夏王竟然成为了晋王,凤王阁下为了传国玉玺竟隐忍至深,庞某佩服。”
王爷淡淡说道:“怎么敢当。庞大公子如今贵为摄政王大公子,大夏江山唾手可得,当中手段,小王岂是望尘能及。不知庞公子如此大动干戈,却又所为何事?”
庞青一拍手:“王爷莫要误会,庞某此番前来,不过是想再与王爷谈一个交易。“
王爷一顿,面上一闪而过一分怒色,冷冷道:“本王倒是不介意听听,只是庞公子的信誉似乎不太好,既答应将孤的未婚妻安全带回我大晋,却任她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一路上庞公子似乎还有过河拆桥的嫌疑,不仅有意隐瞒行踪,还对孤的未婚妻捏造身份,不知是何用意?”
庞青的脸阴了一阴,亦冷笑:“似王爷这般只手通天的人物,犹有假手他人的时候,怎么能说便是青不尽心了!也罢,今日庞某来,原就不是与王爷耍甚么嘴皮子,吾便将自己的条件说出来,王爷不妨听听,有没有兴趣。”说着一伸手,却是自怀里取出一个眼熟的小瓶,有意无意看了我一眼:“这一瓶引魂煞有何用处,相信已经不需要庞某多言。庞某现在便以这一瓶引魂煞作为交换,与王爷、聂兄谈一个条件。这个交易,不知二位有没有兴趣?”
两人的对话一来一往,所透露的信息早将我听得目瞪口呆。此时忍不住想要开口,哥哥却将我拉至身边,示意我稍安勿躁,淡声示意庞青将条件说出来。
庞青道:“我拿它换夏晋边关十年的和平,以及聂兄一个承诺。”
十年边境的和平说来云淡风轻,可是对如今新政初立,朝内党争混乱的夏朝,却无异于一道平安符。边关的形势素来是此消彼长,如今晋国正当盛时,晋帝年青力盛,若有称雄的野心,此时无疑便是最好的时机。
是以他的话一出,所有人都顿住了,哥哥皱了皱眉,看向王爷。王爷摇了摇头,对庞青说道:“你所提的这个要求已然超出本王所能决断的范围,孤只能应承你,回朝之会尽力促成此事。若是此事不成,有生之年,本王决不拥趸任何主动侵犯西夏的提议,亦不会产生类似的念头。不知这个答覆,庞公子是否满意?”
这与庞青所提的要求委实有些差距,然而庞青眯眼想了一想,却是从顺如流:“王爷既然爽快,庞青岂有不见好就收的道理。”
他接着示意哥哥借一步说话。众目睽睽之下他在哥哥耳边说了句什么,我努力想从哥哥的脸上看出一丝h丝马迹,然而哥哥自始至终却十分平静,很快点了点,应道:“好。我答应。”
庞青一笑:“庞某与聂先生虽素无往来,然而聂先生一身铮铮气节,庞某却略有耳闻,相信先生必不令我失望。作为交换,青愿无偿为聂先生办一件事。往后聂兄若是有何为难之事尽可遣人与我说一声,只管是庞某力所能及的事情,定不推辞。”
哥哥闻言一愣,倒不推辞,只拱了拱手,淡淡说道:“如此多谢。”也不多提其它。
他们三人击掌为盟。庞青除了那一瓶引魂煞,竟还付着一张配药的方子。等这一切交代完毕,他一回头,居然朝我走了过来。
他自怀里摸出一件物事,面上仍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惫懒模样,对着既是戒备,又是迷惑的我说道:“当时我与你说,拿它换了钱。”他笑了笑:“如今你便知道了那都是哄骗你的。”
他将那东西塞至我手里:“如今物归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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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天已经大亮,我一低头,便看到伸过来那只手背上一片红疹。我心一动:“昨晚……你也在断魂坡。”
他不动声色将那红疹掩去。
我看着眼前这个难以捉摸的男人,想象着他一路尾随又默默离去的原意,想问他为何会出现在那里,倘若当时并没有王爷与小金哥哥,他是否会出手?想问问他,在哥哥那里索要了什么承诺?放弃给我下药,是因为另一个方法能换来更大的利益吗?我想弄清楚这个人究竟是心存着善意,还是自始至终的利用?然而种种话转至嘴边,却觉得一切都是多余的。
或许他曾经尝试过给我打开一道门,然而那始终不是我的缘分。如今他决定将那扇门永远合上,留给我的,便只剩下这一句“如今你知道那些都是哄骗你的”。
从今后,哪管山水天长,再不同路。
龙凤缠绕的玉佩握在我的手心里,质感温润细腻。我心头茫然,见一只手伸了过来,下意识便按照小时候养成的习惯,将那玉递了出去。
哥哥的手在我头上温柔地抚了一抚,柔声说道:“遂意,去道一声谢。”我方始如梦初醒,一把扯过一名药童,低声吩咐了一声。那药童得了话,撒腿就跑。我一提裙,便追上了正要离谷的庞青。
我叫道:“庞青。”
庞青脚步一顿,一回头,挑眉望我。
我道:“那晚上你在树林中与下属的那些对话,我是都听到了。我晓得后来你为我的怀疑生过气,可是你也有错,自始至终,态度模棱两可。我压根分辨不清楚,哪句是真,哪句是假。现在虽然知道你之所以会救我,极可能完全因为与王爷有约在前,可是我依然十分感激你这一路的照顾。谢谢你,带我走出这一段人生最困顿的时光。”
药童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我拿过了药,指了指手背,将那药递给了庞青。
他收下药,最后给我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小眉娘子始终记着小青相公的好。既是如此,相公我怎能不投桃报李。”他一笑,依稀仍是当日丹桂树下一身招摇,笑容邪气,迭声说着“有趣”的纨绔青年。
他道:“娘子一身麻烦,他日若是在晋地呆不下去,可来夏地寻我。”他一掉头,那句话远远地落了下来。“相公我许你容华富贵,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若要男人,我大夏国三千皎皎男子,宋玉潘安,环肥燕瘦,任你选择。”
一人走了过来,将我自怔忡中拉回,却是王爷。
他的面色亦是复杂,竟破天荒与我说起当日与庞青的交换。
那句话说得极好,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两人曾斗得你死我活,可是潼关之上,王爷需要一人将我救出,而庞青则需要一个契机,于是两人一拍即合。
我早便知道夏帝早有清除各世家势力的决心,如今才知道庞家也在他的肃清之列。显然是庞氏一族的权势渐渐大到已令夏帝感觉不安。是以他虽冷落夏后,却依旧排除众议,立皇后所生之子为皇嗣。按照这个态势,庞贵妃迟早成为弃子,庞氏一族的倾覆似乎已能看到。
或许,是夏帝的猜忌打压,令庞氏不得以为之;或许,其不臣之心早有之。
然而,庞相一代枭雄,虽有大不韪的想法,人却有些迂腐,担着一个贤臣的名头,迟迟不愿逼宫。
这一切的导火线,从庞青救下我开始。
这一对父子同气相连,牵一发而动全身。庞青一反,庞相在逼不得以的情况下也只好跟着反了。而那委实对庞氏来说是一个大好的契机,于是很快有了夏帝的暴毙,两国罢兵议和,晋交出了二名人质,代价是夏一系列的退让政策。
他三言两语说完,停下来看我,语气便有些严厉:“庞青此人心思诡谲,做事果敢,能屈能伸,眉君若以儿女之女看待此人,不免小看了他。”
我给他说得脸色通红,一腔怔忡的心消了大半,一时不由恼羞成怒。抬腕待将他的手拂开,他手上却用了一分蛮力,两人不禁都拉下了脸,我道:“松手!”他抿着簿唇:“不松。”
正拉拉扯扯,一个平静的声音加了进来:“王爷请松手。”
我一愣,这一回却是真着了急,手中便没了准头,竟“啪”的一声,在王爷手上重重拍了一下,他的手应声便松了。我的心突地一跳,脸再次涨成通红,却是别的情绪。
眼见哥哥将一物递到王爷面前,说话间伴随着一串咳嗽,那声音却依旧平静没有起伏:“这可是王爷的东西?此等贵重物品,还请王爷妥贴收藏的好。”
是那块玉佩。
我一僵。王爷并没有接过玉佩,嘴里说:“先前因缘际会,未向哥哥禀告,其实我与遂意已有婚约在身,这个玉佩,便是我送与她的信物。”说着躬身便作了个礼,态度间甚是恭敬。
我眼巴巴地望着哥哥,却见他一侧身,竟是避过了王爷所施的一礼。道:“王爷这是要折煞草民。”说着又突兀提高声音:“只是遂意上有兄长,若有婚约,岂有我这当哥哥不操持的道理?可见这婚约实在子虚乌有,还请王爷慎言,往后此等败坏姑娘家闺誉的言辞,还请不要胡乱开口的好。”
这一串长长的话说完,伴随的便是撕心裂肺的咳嗽,单簿的身躯仿佛不能承受。他的神情冷淡,我知道并非玩笑,不由又是茫然又是担心,一时呆呆地望着哥哥,仿佛能看到自己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地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