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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开始下起鹅毛大雪,天地白茫一片。而我的梦境,也像这一场落雪一般,没有尽头。
梦里头,彼此像是戴着面具,雨劈啪落下,织成一片缠绵。
皇城朱檐,碧竹绸伞,温润如玉的君子,与蜷着衣袖,佯作低头,其实暗中眯着眼珠,偷偷打量的我。
彼时,就算有小小算计,彼此亦是云淡风轻。
他会说:“眉君,莫闹。”
若有似无的暖昧,若真似假的情愫。
他的沉默纵容,我的有意回避。
那样的相伴,像是可以一直到永远,后来又是如何发展至那种田地的呢?
哦,对,那一场大火,那一场夏都之乱,婚宴上,令我落马的女子。
他说过他有太多的苦衷与不得以,他如覆簿冰,只怕牵一发而动全身,诛连太多的人。
他赠我玉佩,命我妥贴收藏,不许摘下。他唇边若有所指的意味与隐秘的喜悦,其实我都懂。表面装作漫不经心,心底却一直惦记着。
他让我相信他。
夏都之变,让一切终将成为无奈。当身受重伤,被作弃子一路往东,在囚车里最痛苦的时候,不是没有怨恨,可是他最终还是在两军之中奋不顾身,挺身而出。
现在,他又寻来了,留给我最后的记忆,是马车上惊魂,他带着鲜血的脸。
我蓦地张开眼,想动,发现自己动不了。
身体的知觉像是突然全数复苏了过来,肌肤一寸寸像是被碾过,一牵动便有锐痛深入脏腑。
四周一片黑暗,我突然有种荒诞的感觉,这一切莫非都是不真实的,是我所臆想出来的梦境?下一刻,一只手紧紧捉住我的手。
那一瞬,周围静极,静得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室内火盆烧得暖极,隔着一个窗扇外有落雪的声音,在这寒冬幽谷之中,组合成极微妙的一幅人生画卷。
我尝试动了动指骨,反手握住了那只手。眼窝里温热的液体渗出,唇边却忍不住想微笑,任他握着我的手,轻轻贴在脸颊,像是掬住最重要的珍宝。
我合上眼,睡意又席卷了上来。心头记挂着一件紧要事,下意识里喃喃问他:“阿大呢?哥哥如何了?”
他道,阿大死了,真假阿大都死了。哥哥没有事。
真假阿大?是了,定是哥哥遣阿大接我,半途潜伏在暗处的人袭击了他,假扮成阿大的样子待要对我不利,不料却留了破绽。
哥哥习惯在他所经手的物事上留下一二处记号,有时可能就是一个小小机关暗括,这几乎已经成为哥哥与我的一个约定,我在轿上摸不到暗号,立即断定这个阿大有问题。
万幸,哥哥没事……
我微笑,贴着他脸颊的手指沾到他面上滑下的温热液体。
他在喃喃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只是全然放松了下来,渐次浮上另一种莫大的欢喜。
是这个男人呢,带着失而复得的心情,重新又回到我的生命里。
等我彻底醒来的时候,是在二日后,听到的第一个消息,是绵延的大雪没有停止,山被封住了。药圃里的药草没来得及移走,损失了大半。药谷里的人手空前紧张,连小五小六都被唤去了帮忙。而蔡扁鹊则在廊前跳脚。
“老夫早说了,聂家姑娘现在无碍,待她醒了老夫再为她诊脉一次即可。将老夫拘在此处,也是无用!”
我睁开眼,就看到了他。
他坐在床榻旁,单手支臣民颐,正在小憩。
盆火烧得很旺,我乍一看到,只觉得刺眼。眼睛不由闭了闭,然而又忍不住睁开眼,去瞧他。
我看到,这个合眼睡去的男子,哪怕是在这种最应该放松的时刻,眉心也不经意打上褶结。
他看起来像是许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面上是重伤后的那种羸弱与苍白,整个人瘦了一圈。混合着下颌初生的一点淡青的印迹,看起来分外的疲惫憔悴。
从前的他,那个夏都温雅君子的六王爷,从来都是拾掇整洁的。哪怕是顶着一副奇丑无比的尊容,可是在人前永远是梳整得整整齐齐,头发一丝不苟,衣服慰贴烫洗得没半分褶皱,行止举动没有半分瑕疵,因为太过完美,瞧起来反而不真实,有时甚至不知如何接近。
现在他不再粉墨登场了,以最真实的原貌出现在我面前。这张脸,于我而言,其实是陌生的,可是因为下意识里会提醒自己,这就是他,曾经在生命里有无数羁绊,亲近十分的人,于是,一下子记住了他,那种陌生的感觉也就一下子消失了。
他仍旧是他,尽管已经有所不同。
我呆呆望着他,然后看着他如有所觉,突然惊起。
再然后,看着他的脸色巨大的变化转换。就在那一瞬间,他脸上的疲惫黯色一扫而光,转替而上的是一种难以言状的惊喜,夹杂着一种说不清楚的复杂意味,他握着我的手,唤了一句遂意。
这种情形之下,两人都如此狼狈,再加上久别重逢,大难不死,原该热泪盈眶,抱头痛哭什么的,才是。
只是刹那间我却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线,竟生了捉狭心思。当时依旧望着他,面上神色不改,冲口而出:“公子怎么称呼?”
他的脸白了一白,一双风流含情的桃花眼里的神采瞬间熄灭,缓缓松开我的手。
他示意随从请蔡扁鹊进来。
神医满脸愠色,只是看了站在榻边的男子一眼,未敢发作。如此查看了一番,阴着脸说了大概:
算我命大,马车上跌落的伤口,都是外伤,养一养未有大碍。
最危险的是头上先前留在穴位的银针,当时动作时受到牵扯,有两根移位,再差一点,便能刺入脑颅,所幸经过这一日的金针刺穴,已经将所受的引魂散之毒逼于某点上,暂时不会扩散,金针已经取出,因此视力也就恢复了。
至于记忆,他没好气地道:“这可就难说了!这失去的记忆好比是被落了一道锁,有些人找到开锁的钥匙,失去的自然就回来了了;有些人一辈子找不到这把钥匙,有些人就算找到钥匙,可是锁已经坏了。自然是无法再记忆起来了。引魂煞的药效因各人、因服用份量不同而症状不同,照聂家姑娘这个情形,或是下一刻就能回忆起全部的记忆,或是永远无法再想起来了。老夫只能医病,又不是神仙,如何能断定!想一想服用了引魂煞的人不是疯了就是傻了,聂姑娘如今还能吃能睡会数数,已经是大侥幸了,莫要贪心不足!”
对于这个结果,男人显然并不满意,却也无可奈何。我见蔡老头一劲地跳脚,担心将他得罪狠了,便打了个圆场,请他自去打理谷务,又央他多费心哥哥的身体。他却又看了王爷一眼,见他并未阻止,松了口气,脸色终于缓和了些。
蔡神医一走,室内就只剩下我们二人。气氛莫名便有些异样。他问我累不累,随手又往碳盆添了些碳,问我暖不暖;见我一径点头,复端了小厮送来的一些粥点,劝我吃一些。我见他殷勤,不禁也放柔了神色,道:“我很好,你不用忙……我们坐下来说说话,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