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宴静静坐在小云床前,这是连续四天以来,小云第一次能安静地入睡。
有叮当的环佩声,由远及近。粉罗裙女子将一碗乌黑的药汁递到他旁边。紫宴沉默地接过,拿在手中不说话。
端婉清叹了口气,轻声道:"小云哥哥好不容易能睡着了,这药待会喝也行的。"说着去拿药碗。
紫宴捏住碗身不松,沉沉道:"我等他醒。"
端婉清默默直了上身,退到一边去。紫宴的侧脸看起来依然十分完美。修炼之人容颜难测。但再怎么修炼,虽有修风道骨,一开始的面貌却是不会变的。一般人也不会特意使用幻术来维持一副假想。
端婉清拿眼描摹他的样子。眉毛稍细,但是齐整,眼睛最好,狭长,当它对着你的时候,你能见到满天星辰。脸颊瘦削,这是这几天熬的,下巴也显得有些尖瘦。她越看越心酸。
她又向床上的小云看去。虽然好不容易才能入睡,但是眉毛也是紧锁的。他这四天没有片刻安宁。不是如被人扼住脖子,便是四肢痉挛。若不是多宝道人来访,恐怕他还得继续在梦靥中挣扎。
想到多宝道人,端婉清问道:"紫宴,云帆伯伯说的'象';是何物?"
紫宴低头看着碗里的药,两片发皱略微脱皮的嘴唇一抿,淡淡说道:"那是灵威的外相。"当灵力过于庞大之时,灵威便会形成某种具相,不一而足。一般以施术人本身的功法相关。
那日的泥龙,具象为龙。小云最后一眼看到的是泥潭,因而这几天日日深陷其间,饱受烂泥地狱之苦。依多宝道人所言,如果不能尽早解开,他便会一直在这种幻相中沉沦。
端婉清见紫宴愿意搭话,松了口气。她从乾坤袋中小心取出一个青瓷盆来,里面长着一株小草,顶上三个花苑,呈淡粉色。周身叶盛枝繁,看着平平无奇。
紫宴却知,端婉清能拿来的绝不是普通之物,便耐着性子问道:"这是什么?"
端婉清被他淡淡一看,心中激荡,面上一喜,道:"这叫噫草,是我爹爹收藏的灵草。据说能增加人一甲子的寿命。"
紫宴不由动容。将药放在一边,认真道:"婉清,多谢你。但是我哥哥不具灵根,这些个天材地宝对他无用。若是用在我身上,又浪费了。此等灵物非平常可得,若能与其他材料合炼,必能得一上好丹药。你拿回去吧。"
婉清这是头一回听他对自己说了这样长长的一段话。脸上红了一片,低头道:"那又有什么稀罕的呢。你吃了也是好的。等以后再有了好的,再炼就是。"
紫宴微微一笑,这样的东西又岂是随随便便就能有的。他只是不接过,又坐下,端着药,不言语了。
室内一片安静。浓重的苦药味道此时闻着也是让人心跳加速的。端婉清又陪着站了一会儿,想着这草不行,或许还有更好的,便端着草,痴痴地安静离开了。
待她一走,窗边一片黑色裙摆飘过。紫宴猛一回头,却是端霜衣。他只好将手中药碗放下,又替哥哥掖了被角,不待他起身,端霜衣便已站在床前。
紫宴见她一脸沉霜,忙起身恭敬道:"弟子见过霜衣师叔祖。"
霜衣不看他,只问:"给你的心诀看了?"
紫宴略低了下头,沉声道:"只看了一遍,尚未开始参详。"
他话音刚落,一股剑风夹着冬霜把他整个人甩到墙上,"砰"地一声又落在地上。紫宴从地上爬起来,慌忙看床上小云的动静。幸好此次他睡得沉,并没有醒来的迹象。
他嘴角渗出血来,捂着腹部低声道:"霜衣师叔祖,我知道你生气。只是不要在这里,我哥,我哥他才刚睡着。"
端霜衣怒目直视,"你可知你身上担的是什么?家主尽心尽力培养,不惜动用与青鳞长老的誓言也要助你。你怀中那几张纸,就是你师叔祖的亲传弟子也不曾见过。现如今你有何话说?"
紫宴擦掉嘴角的血,细细整理好衣物,道:"是弟子不是。只是我哥哥的事我实在放心不下。并非弟子有意懈怠。待我哥哥好转,我自会潜心修习。"
端霜衣冷哼,欺上一步,"要是你哥哥三天一病,五日一灾呢?"
紫宴的眸子跟着冷了下来,"霜衣长老!"
端霜衣道:"怎么,我说的难道不是实情?"
紫宴忍着怒气,道:"请霜衣长老容我两天。我哥已经好转了。再有两天便可复原。"
端霜衣胸口微微起伏。她已然修行这许多年,按理心性也修得极恬淡了才是。可是如今端府看着架势颇大,实则危机重重,想到端家老家主的重托,她亦不免心焦。
"下个月便是择兰会。这次我们便需选出下次参加霜英秘境的弟子。你且好自为之吧。"霜衣转身便走。
恰这时,床上小云呻吟出声。紫宴飞一般地便扑到他跟前,生怕他又陷入梦靥之中。幸好小云只是扭了扭头,便又沉沉睡去了。
霜衣看着紫宴,有一句话不吐不快,"紫宴,你的兄长,势必会耽误了你的。"
紫宴转头,语气渐冷:"那霜衣长老是不是也曾被某个人耽误过呢?"
"啪"的一声,他的脸上被重重打了一巴掌。这巴掌将他的脸打得歪向一边。再转过头来,霜衣已然消失不见。
紫宴默默地低下头,替小云拭去额头虚汗,喃喃道:"哥哥,你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
耳边有轻轻的马蹄声,偶然会有马的嘶鸣声,然后便是有人轻声喝止。眼皮重得很,胸口,鼻间,燥热难忍,水,水。。。他在心中呐喊,嘴皮子却动不了。
很快有人将他的头轻轻地扶起,一个温热的硬物压在下嘴唇上,暖暖的水流灌了进来。他贪婪地喝了几口,可是能喝到的却很少。那人倒算耐心,又反复灌了几次,总算那股燥热去了几分。
浑身软得厉害,酸痛得厉害,想挪动一根手指头也做不到。现如今只有耳朵能听,只是夹杂着许多轰隆声,听的不甚清楚。
不过应该还是活的吧。他想,这样一想,总有些安慰。
他听得有布帛的摩擦声。右手被人握在手中,那人的手比他要冷许多,这样却恰好,正解了他浑身的热意。如此握了许久,另一只手也被握住,紧接着,自己的衣服似乎被慢慢除去。小云不知这是什么情景,有心要扭动避开,也全然做不到。
紧接着,一个冰凉的身体覆了上来。一个声音不甚清晰地传来,"哥哥,怎地烧得这么厉害。"
这下他倒是安心了。是紫宴。只是他为**成这样?
小云心中担忧,奈何实在热得很,他觉得自己又开始迷糊起来了,渐渐地,就不知道了。
再次有了意识,身体重了许多,浑身如坠冰窟,身体不自觉地发着抖,冷,好冷。。。身上似乎被加了一层又一层的东西,但是没有半点儿用处,他还是觉得冷,那种冷似乎是由心里发出的,他惶恐地觉得自己的生命似乎随着这种冰凉一点点地在流失,他还不想死,还不想死啊!
这样颤抖了一阵儿,突然有温热的东西包裹住自己,如果他的手脚能动,他一定会抓着这东西不放,好在他虽不能动,包裹他的东西却十分自觉,一点点儿地勒紧。
如此反反复复,于炎热冰冷中折腾了几回,小云终于在一个下午,看见了这些天来的第一抹不是黑暗的景色,那是他熟悉的小楼木制天花板。耳边的轰隆声终于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风的声音,还有一声接着一声的呼噜呼噜声。
他艰难地将脸朝呼噜声的方向看去,一个白色的大球,正抱着一根巨大的骨头啃得十分欢快。这白球几乎跟那骨头一般高,每啃一下,那骨头便移动一个位置。它只好一啃一口追一口,看起来颇滑稽。
他不禁想笑。有心要唤一声"小白",却只是嘴唇动了动,发不出半点声音。
小狗却警觉,发现床上的人醒了,啊呜大叫了一声,紧接着,头上便被一颗珠子打得歪了歪,看那珠子力量惊人,这白球却跟没事一样,歪了歪,便闭上嘴,继续啃骨头去了。
紫宴的身影跟着出现在门口,手中端着茶碗。一跟小云的眼睛对上,便扑了过来。
"你醒了?"
小云还是说不出话来,只能扯动嘴角,试图给他一个微笑。
"不要说话,你还很虚弱。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他眼中有泪,看得小云一阵心酸。此刻却是什么也做不了的,只能用眼神努力安慰他。
紫宴猛地将手一松,茶碗落在松软的地毯上也不知,俯身紧紧地将他抱住,"哥哥,你吓死我了!"
小云被他抱着,眼中亦有泪意,努力抬手,但也只能堪堪放在他腰间,"没,事,了。"三个字如枝桠磨墙,生硬嘶哑。紫宴的手劲又大了几分。
待心中激动平息了几分,紫宴方松开小云,替他掖被理发,完了说道:"哥哥,你先喝药。"将手伸到边几,那里空无一物。这动作是这几日做惯的,没碰到熟悉的碗沿,他有一瞬间的发愣,移眼看到地毯上的茶碗和污渍,又有一丝尴尬,忙起身道:"我再去拿一碗。"
小云看着他一阵儿风似地离开,心中叹道:"真好,还能活着。"
此时终于清醒,他看着小白,脑子却不能清静。他不是心思重的人。平日里大事记得,小事则断不会放在心上。但此时回魂,喜悦之余,总觉得似乎忘记了什么顶重要的事。左思右想,除了想得脑袋更晕了之外,一无所得。
待见到紫宴的长袍现于门口,便什么也不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