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宴与女妖在树林中奔走。此时她已恢复初见时分八成模样,除了皮毛未化全,看着便是一清丽可人的女孩。
紫宴每点地往前奔去,一步便是半里,那女妖在地下疾奔,竟也只需要他间隙稍作等待便可赶上。
"你是装的?"
女妖面无表情,"是。自从成年,我就知道我们早晚是要走这条路的。我们本来就是我爹娘为了移灵实验而生的。我家共有姐弟二十二个。能结成妖丹的,便只有三个。我大哥早死,所以资质最好的弟弟一直被好好养着,我一直知道我们终有一天会像大哥那样死去。我一直护着他,爹娘让他努力修炼,精粹灵根,我每次暗中阻碍就是希望这一天迟点儿到来。没想到,还是迟了。他什么都不知道,爹娘说是叫他帮个忙,他还高兴得跟什么似的。他一死,我就知道要轮到我了。可是我不甘心。什么换灵,根本就不可能成功。为什么要为别人一句话,要我们全族人去牺牲!"
"别人一句话?"
"是!我爹娘他们跟着族长迁到这里根本不是巧合,而是有人指点的。约百年前,便有一人与我族长指点,说我狸妖灵智低微,恐永受他族欺压。唯有转换丹田一途,才可强大。此后族中每每有幼体出生,便被抱去鉴灵,有资质好的,便单独看养。"
"你有没有看到一个红袍的形妖?很高,面带金纹。"
"金纹?没有。族里修行最高的也只有族长是银纹,我们从未见面金纹的大妖。"
"结果如何?"
女妖疾驰的身影顿了顿,下一瞬息,紫宴的身影就几乎看不见了。她吸了口气,将所有气重新聚集,方往前赶去。待赶到他旁边,才平静说道:"没结果。神智全无。不论我怎么唤他,都没有半点反应。不过是吊着一口气。"
两人到了后半夜才赶回端府。
女妖刚靠近,便有两上袖口缀着一圈白底的修士来拦。紫宴将府印呈上,其中一位验过之后道:"端紫宴,归府,结契女妖,须得戒律堂的人过来登记验过方可。"
紫宴听了,对女妖说道:"你在这儿等着戒律堂人来,我先进府。"
他一路直往后山而去。
端府有一道后门,出了直行十里便到连襟峰。此山于山腰处与另一山相连,故而得名。山尖入云,仙气缭绕,是府中长老们平日修行所在。
紫宴行到后门,却并未出府,而是在东北与西南两角各以府印节奏奇异地虚点了几下,便见宜修塔在黑暗中静静伫立着。原来他竟一下子从端府东南直穿到了西南。
他绕过宜修塔,往花厅走去。这端府大大小小走廊总有上百条。他走的这条却怪,偶尔有下人执器物从他对面走过,亦熟视无睹。
紫宴跳上花厅顶部,以奇异步伐绕行三圈,身形隐去。下一瞬,却出现在一座空空如也的石洞中。
石洞正中,安坐着一个独臂老人。洞中无光,他周身自然发出盈盈光亮。待他走近,那老人仍是无声无息,如蜡像泥塑。
端商夏彼时亦从洞口走进。沉声道:"若不是这位前辈出现,我恐怕犹难相信竟有人意图拿整个修仙界作试验。"
紫宴转身恭敬道:"家主。"
端商夏在前辈跟前站定,老人家双眼紧闭,腰间一片荷叶遮体,也不知是什么材质,竟这些年完全没有腐烂。他鹤发童颜,身上伤痕早已全愈,只是断臂难生,眼下闭眼微笑,看起来自有高深莫测,不可近观的仙姿。
端商夏退后两步,"据你所说,这位当是寒山剑派的前辈,只是为何要闯我宜修塔呢?"
紫宴对此事思索已久,猜道:"或许是为了青鳞族长而来?"
端商夏摇了摇头,"青鳞族长在我洞中不是秘密,但是我端府立业也不过千年根基。这位前辈少说也有两千年道行,又常年闭关,如何得知?况且他又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避开府印,直入宜修塔顶的?就算是青鳞族长,恐怕也不能做到。"
紫宴道:"若依那日聂清风所言,这位恐已接近半仙之体。青鳞族长不能,不代表半仙之体不能。"
端商夏还是摇头,"此事实在过于离奇。这位前辈不回寒山,而来我处,恐亦有难处。因此我不能通知寒山剑派。只是往后你们出行,定要小心才是。替我通知下去,所有弟子,不论在府出府,务必将腰牌府印与影壁随身携带。
紫宴点头接命,执礼告退。
出了花厅,紫宴便按着平常路径,打道回枫香院。远远地,便见霜衣黑衣白剑,侧身立在院前。
霜衣听见声响转过身来,将手中一物抛来,说道:"好好参悟,莫辜负。"便隐身而去。
紫宴方打开一页,便心如擂鼓。他忙将书收进腰间乾坤袋藏好,方踏进小院。
刚走两步,便闻到一阵扑鼻的饭菜清香。小楼中央以绳系着一颗夜明珠礼物多了一张圆桌,几张椅子。小云从左边踏阶而来,左手抓筷,右手捧碗,见是他,便喊:"愣着干什么呀,快来吃饭!"
紫宴闻言赶忙走了过来,趁着摆盘放筷间隙发问:"哥哥怎么还在等我?晚饭吃没?"
小云拿来一个空汤碗,倒扣在饭菜之上,道:"吃过了吃过了。不过晚饭也是在家吃的。这几年你一直在闭关,我一个人在家做也太麻烦。今儿我倒腾库房,见有许多厨房物什,就想现在你也回来了,以后咱哥俩就在家吃。也让你尝尝我这几年学的手艺!"
紫宴笑道:"哥哥的手艺还用说,我刚刚闻着就觉得饿了。"
小云从桌下拿出一个食盒来,一层层揭开,"早知道你饿了。喏,这是我晚上刚炖好的汤,你快喝。"
说完又从左边退去,下了台阶,进了一个小木屋。木屋并不与小楼相连,想是今天才临时做的小厨房。
紫宴听着那边传来锅碗瓢盆的声响,便觉得新鲜有趣。这样的生活是他从未想过的,踏月而归,有灯相迎,原来便是这样的感受。
他吃了两口,嘴里鼓着朝那边喊道:"好吃!哥哥你也快来!"那边便有人高声相喝:"来了来了,还差一个菜!"
盈盈珠光映在紫宴脸上,映出他眼中点点光亮,黑夜虽沉,点星便可归乡。
紫宴一碗饭吃完,撑得肚圆皮涨。小云却又端着一大盘黑乎乎的东西上桌,往他碗里又倒得冒尖。
紫宴方举筷,一双手早将碗抢了过去。袁枚毫不嫌弃地操筷大吃特吃起来。
小云忙道:"袁枚长老,这儿还有!"
袁枚一碗黑乎乎的汤水吞完,嘿嘿笑道:"什么还有!你这娃娃偏心得很,明明那夜明珠是我给的,却只给我留点儿残羹冷饭,把那好吃的都给你这弟弟送去。当我不知?"
小云脸上一红,一本正经道:"你这是胡说。既在一锅里,哪有他的就更好的道理。再说,袁枚长老你什么好的没吃过,专来跟他抢这一盆子蕨菜做什么。"
袁枚吃得心满意足。压根不想回话。这一盆子菜实是两味。此番戚管事回族,专带了两样特产,一是上好狐酿,另一样便是这蕨菜。
据戚管事所言,这两种哪样都能值得几十颗灵石。若不是小云是他兄弟,旁人是断断吃不到喝不到的。说这话时,老胡的眼珠直往那两样东西上转,小云便信了八分。
他今日刚将厨房所需要一应物事备齐,做的第一道菜,便是醉蕨。这名字是他自己胡乱取的,只因这道菜就是用那上好胡酿闷炖狐蕨。
他未料到紫宴这么晚才回来,便将那菜一直温着,到如今,狐酿精华悉数入了蕨菜中,虽仍有醇香酒气,但说是残羹冷炙似乎也不为过。
小云嘟囔道:"好个前辈,也好来跟晚辈抢东西。"一边又将所剩无几的蕨菜捞作一碗,放到紫宴前面。
紫宴笑眯眯地喝了,说道:"哥哥恐怕不知,袁枚长老长年闭关,大约还没吃过这等美味。"
袁枚瞪着他哪里服气,"谁说我没吃过!我告诉你,这四境就没有我袁枚没去过的地儿!"
紫宴"哦"了一声,"四境?也就是说仙山禁地你没去过?"
袁枚涨红了脸,吼道:"我没去过有什么丢人的,我师傅都没去过呢!"
小云连忙打圆场,"袁枚长老的见识谁人不知。前几日叶府差人送来一盒子作谢,裹得严严实实,入库时大伙儿都看不出是什么物件儿,袁枚长老只一眼就给认出来了。"
紫宴问道:"是什么物件儿?"
袁枚得意洋洋道:"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就是一个戊戌鼎罢了。"
小云却很好奇,"袁枚长老,那戊戌鼎有什么稀奇的,我看着它不过一个黑乎乎的小鼎罢了,怎么那叶府的人说那是个不世出的宝物呢?"
袁枚笑道:"这个宝物,于你们不相干,于炼丹的人却是个再好不过的法宝啦。你们知道这炼丹师最紧要的是什么吗?"
他见小云聚精会神地盯着他,大为受用,小小卖弄了下便说道:"第一自然是修为,没有修为,什么都是白搭。第二便是所需要药材矿物。可有了这两样也不一定能成。为何?因为炼丹还需用火。这火可不是一般的灶柴之火,非得是火精不可。实在不成,精粹的火灵也可替代一二。这戊戌鼎乃是上一次秘境叶府所得,妙就妙在自带一珠微弱火精,虽不甚强,但对于炼丹之人依然是至宝。"
小云问道:"要是如此宝贵,那叶府怎地不自己留着?"
袁枚道:"那自然是感谢你弟弟他们相助寻人之恩啊。不过那鼎他们留着确实也没什大用处。如今不光咱们端府只一位丹师,叶府更是一位也无。"
原来是鸡肋之物。小云登时明白了。满足了好奇心便也将这事抛开。
紫宴替他温了饭菜,问道:"既然袁枚长老如此见多识广,可知这世间有何宝物能延长寿命的?"
袁枚吐了根骨头,浑不当回事儿道:"你这娃娃怎地如此无知,你一日修行便能增一日寿命。每小突破便可增百年寿命。大突破更不用说。"
紫宴不罢休,道:"我非问修行人的寿命,我问的是凡人的寿命。"
此话一出,小云忍不住朝他望去。紫宴定定地看着袁枚,神色异常认真。
袁枚被他这样盯着,大嚼特嚼的动作不禁慢了下来,想通他发问之意,不由将嘴里东西一口咽下,装模作样道:"我老人家吃饱了,还不上茶?"
小云无奈,只好起身去泡茶。
袁枚看着眼前这个半大小子,一身好皮相,就是性子太扭,着实也生出几分长辈的焦虑来,他往嘴里丢了颗藤胶,"一般的凡人,活五百年不难。他的话,能活百年就算福泽深厚了。"修行之人哪个不将生死看淡,这一番他说来倒是云淡风轻。
紫宴眼眸暗了暗,手中捏的筷子"啪"的一声便断了。
袁枚见他脸色不好,心中暗想,这小子几次为难我,今儿我也为难为难你。主意打定,便突然故作高深,装得一本正经,道:"不过幸好你遇上了我。"
他看着紫宴眼睛亮了几分,不禁得意,"你这兄长,光这三年,我替他数了数,大灾小难不下三十件。你要想让他安然活过百年,恐怕只有一样东西能成。"
紫宴手持断筷,静静地看着他。
袁枚将手上藤胶壳朝四周随意丢去。恰在这时,小云捧着一壶茶,连同四个杯子放在竹盘中,走了过来。
当他踏上其中一个胶壳之时,霎时周身围起几条光柱,将他笼在里面。他要往前踏去,却是不能,便狐疑地望着前方二人。
袁枚只嘻嘻地看着他笑,跟着,紫宴也露出笑来,手中断筷早丢到桌下,他起身前来,将地上胶壳踢开,那光柱便跟着消失了。
紫宴接过哥哥手中茶盘,摆在桌上,认真注水,温茶,恭敬递到袁枚桌前,以茶为敬,多谢多谢。
袁枚笑嘻嘻地一饮而尽,说了声"我走啦!"便朝楼外飞去,老远都还能听到他畅快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