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炮齐鸣，撼山震岳，从瑞典博福斯M1930式75毫米山炮，到苏制E-2式1938年型76.2mm山炮，再到美制M1918型155毫米榴弹炮，来自不同援助国家的各种口径的火炮，正朝松山十多个高地不间断倾泻火力。

密密麻麻的炸点在雾气和硝烟背后并不清晰，但那些突然将亮度急剧放大的火球会在灰白色的幕布上凸现，像是油画家将血红色的颜料肆意泼洒在画布上。

“那是老白指挥的炮群，配合盟友的飞机，对日寇各处阵地进行饱和打击。”张知行也学了不少军事术语，如今说的也头头是道。

“嗯，我得去见见老白，这一仗下来，估计得有不少老朋友得阴阳两隔了……”国军巨炮如林，实施规模空前的炮击，李虎巍反而预感到接下来战斗的艰难。

詹妮特很不乐意的一都嘴：“你们都会好好活着的，将来会老死在温暖的鸭绒被窝里。”

“但愿吧。”李虎巍和这对异国小情侣作别之后，跑向炮声隆隆的东岸榴弹炮阵地。

刚接近阵地，他便被一群负责警戒的士兵挡下，非炮兵团官兵不得擅入。

“我找徐……”音节刚传到到嘴边，正好赶上炮群新一轮齐射，脚下大地勐的颤抖了一下。

待火炮击发声消散，士兵们扯足嗓门告诉他，徐团副正在阵地上亲自指挥，没功夫接待他。李虎巍感到空气中气流的细微变化，一道尖啸声由远及近。

“娘的！赶紧卧倒！”他就地翻进低洼，日军炮弹连番炸响，死亡气浪在头顶乱舞，一条断臂凌空而下，正好砸在怀中，臂袖上的番号标识还清晰可见。

日军炮兵也并非只能被动挨打，他们的炮兵阵地设在高地上，火力覆盖高达数十公里范围，且面对的是缺乏山体和植被掩护的中国炮兵，杀伤力不可小觑。

刚才这一轮炮火反制给国军炮兵第十团造成不小的损失。李虎巍穿越尸骸枕籍的阵地，部分火炮已被摧毁，炮座上尽是被炸碎的血肉。

徐白小腿嵌入了一块弹片，坚持不肯撤到野战医院疗伤，一架损坏折断的炮队镜躺在身边。

“小病猫……你怎么来了？”徐白一见到老友，腿上的伤痛竟觉得好了不少。

李虎巍紧张道：“老白，你腿伤可是不轻呢，医护兵呢？”

徐白摆了摆手：“我这是小伤，还有缺胳膊断腿的弟兄呢，他们的命得抢回来。”话才说完，徐白又转向身后大声呼唤炮长。

“咱们的炮可不能停，过去我军缺炮少弹，今天咱阔气了，让小鬼子尝尝炮弹的滋味！我就坐在地上，看着你们开炮！”

在徐白的命令下，剩余炮位很快恢复了运作，炮长和新补充的炮手立即就位。

“各炮注意，前方，敌黄家水井野炮主阵地，表尺290，方向，左008，高低+2，4号装药，延时引信，全团四发急促射击，预备……开炮！”随着炮长发出指令，一度沉默的炮群又开始怒吼。

日军炮兵的反击也暴露了自己的位置，这一轮来自山下炮兵阵地的怒吼，将半个基数的炮弹准确的砸向位于黄家水井高地日军炮兵阵地，高爆炸药将日军野炮尽数摧毁。山顶上空盘旋的美军侦察机上有炮兵观测员，将战果汇报到了炮兵团部。

这对于松山日军来说是一记沉重的打击，黄家水井的炮兵一完蛋，他们手头就只剩下第8野炮中队和一支速射炮中队了，火力大大打了折扣。

火炮对滇缅公路的威胁，是松山要塞存在的最大意义。金光少左无法承受炮兵的任何损失，严令幸存的大炮暂避锋芒，不到紧要关头不得轻易暴露火力。

“飞机炸，大炮轰，对面就算是座铁山也该熔化了。”徐白终于将身心放松，腿上的伤口又将痛感传导到大脑，令他咬牙咧嘴，“对了，你们步兵那边情况怎么样？你们第8军可是远征军精锐。”

李虎巍面对他的疑问，只得惭愧相告，第一轮冲锋轮不到他们第8军，上头将首战交给了71军。

“71军……咋会派他们去的？我可听说了，这一路上抓了不少临时凑进来的壮丁，大部分都补充给了他们……”徐白忍住伤痛，端起望远镜瞧向远处山头。

没有军号，也没有呐喊，炮击停歇之后，71军新28师的士兵向腊勐街外围山头阵地攀爬前进。

松山周边地无三尺平，说是腊勐“街”，不过是一片低矮些的山包罢了。

那些套着灰色粗布军服的士兵，与此前数十年军阀混战时期的军人在外观上并没有什么不同，手中的武器仍旧极度粗劣，训练水平依然低下。

尽管如此，日军外围阵地已被炮火百分之百的覆盖过了，成为一片遍布弹坑的深黑色焦土，理论上应该不会遇到任何有组织的抵抗。

单衣薄衫的步兵们攻上敌前沿阵地之际，71军军长钟彬中将，新28师副师长王治熙少将也正焦躁不安的观察战况。爬在最前方的士兵几乎摸到了日军防线五百公尺的范围，但仍不见对手的任何动作。

“军座，小鬼子莫非又在耍花样？”王治熙少将心下惴惴不安，多年的军人生涯提醒他，战场上越是平静无风，往往越是蕴藏极大的凶险。

“不急，再让弟兄们摸近一点看看。”钟彬比他更沉得住气，“你看，日军的防御阵地设置存在很大问题，机枪射界内大量深坑没有填埋，相当于给我军挖掘了步兵壕，全是射击死角。”

“军座您说的没错，小鬼子犯了这么低级的错误，看来老天也要灭了这群王八羔子。”王治熙少将对钟彬很是崇拜，在国军将领当中，钟彬是那种理论精英，撰写的军事教科书影响了一大批后辈。

新28师的士兵们如灰色蚁群又向前爬近到二百公尺的距离，此时天已彻底放晴，云雾散尽，望远镜里甚至能看到士兵们紧张焦虑的神情。

这支新28师，是一支背负过耻辱的部队。

1942年缅甸战事刚起，该师和新29师一同被编入66军序列入缅作战。这两个师，一个是新兵师，一个是“复兴社”特务改编师，御敌无能，扰民有术，为那场悲惨的大溃败添上可耻的注脚。

战后，66军所属的新38师驻印受训，而新29师番号被撤，军、师长俱被革职查办。

两支溃退逃跑的负罪之师人员裁汰合并，改编后的新28师划归71军指挥。

“怎么还没反应？军座，您是否……”王治熙心头涌起不祥之感，他又想起了二年前该师官兵毫无意志丢盔弃甲的丑态。

钟彬的眼睛像是被吸在了望远镜上，口中不停地自言自语：“三百个小鬼子……被如此强大的航空兵和炮兵火力覆盖，面对我一师之众，怎么可能……”

话没说完，阵地上一下有了动静！一名冒失的士兵不慎踩响了地雷，正前方和两侧山坡上瞬间伸出数十挺轻重机枪，火力网将这个冲在最前的步兵团一营完全笼罩住，无数的手榴弹跃过山坡飞进多于密集的人群，掀起一波波血海狂潮。

正副营长当场饮弹殉国，剩余的士兵们顿时魂飞魄散，他们徒劳的向两侧还击，但几乎没对日军造成任何有效杀伤。

遭到三面火力痛击的官兵出于求生本能，纷纷躲进深坑充作掩体。然而，这些深坑并非日本人失误留下的射击死角，而是处心积虑布下的陷阱！

早已调校过弹道的迫击炮和掷弹筒发出致命可怖的砰砰声，黑压压的炮弹、掷榴弹像是黑巫师施展的邪恶魔法，精准地落进塞满人堆的深坑。

一切都是鬼子的预谋。

钟彬中将眼皮狂跳，冷汗如注。

仅仅十五分钟的时间，山头上铺满了新28师官兵的遗体，一个营的兵力只逃回来一个排的人！

“草！新28师的人吃了大亏！小鬼子摆好了圈套等着他们钻呢……哟……”徐白目睹惨状，不由大喊一声，却立即被痛感所打断。

医护兵终于赶了过来，为自己的团副紧急清理创口。

李虎巍接过望远镜，看到的已经是一片无法开口抗议的尸体。

“徐团副！”一名传令兵不要命似的狂奔过来，“71军钟军长来电，请求对日寇腊勐街外围阵地再实施一轮炮击。”

徐白没有迟疑，命令炮长将全团炮口指向目标，将一个基数的弹药倾泻过去。

这一回，李虎巍清晰无比的看到炮击形成的弹幕效果，那座诡异的山头腾起无数根灰黑烟柱，日军刚才设伏的区域被炮火削低了数公尺。

随着炮击停止，新28师的第二轮攻击开始了。哆哆嗦嗦的士兵们被驱赶回战场，他们的遭遇与之前牺牲的战友并没有太大的不同，日军的战术屡试不爽，将国军士兵放进机枪射程之后，再开始屠宰式的杀戮。

李虎巍徒劳的坐视同袍们一波波倒毙于山坡，由于坡度陡峭，前方战死者的尸首沿坡度翻滚而下，不断有后续士兵被战死的战友绊倒，进攻根本无法施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