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城，妙手堂二楼的静室中。

无念刚被天狼几人带了上来，如今正躺在那张干净柔软的床上。

天狼在确认过他的身体确实无碍了之后，便转身走到了房中的另一张床上盘膝坐下，闭目调息了起来。之所以没有离开，除了害怕无念会突发什么情况之外，也是为了防止有别人来打扰他。

天狼虽然是昨夜才第一次见到无念，但在听说他是小姐的结拜义兄并几次三番舍命相救之后，便对这个后辈有了极大的好感，所以就主动守在了他的身边。

在天狼入定了之后，这间静室便彻底回复了安静，安静得几乎听得到屋内二人的呼吸声。

无念仰躺在床上，身子一动不动，体内逝水诀的内力在自行运转着，一点点治愈着他身上的伤势，温养着他的经脉，弥补着他体内流失的生机，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在无念的意识之中，却并没有表面上那般平静。

无念沉入了一个梦境。而这个梦境并不是此时才开始的，而是在他刚陷入昏迷没多久后，这个梦就已经开始了。

……

夜，无风无雨，也无月。

依旧是在那城卫军的大营中，不过与之前不同的是，此时的大营寂静得可怕。除了火把燃烧时发出的轻微的“噼啪”声之外，死寂的夜空下就再没有半点的声音——没有刀枪的碰撞声，没有疯狂的喊杀声，也没有痛苦的哀嚎声。只因为能够发出这些声音的人此时都已经倒在了地上，变成了一具具冰凉的尸体。

尸横遍野。

殷红的鲜血与大地的灰黄混杂在了一起，变成了阴暗的红褐色。在一些比较坚实的地面上，鲜血并没有尽数渗入，使得粘稠的鲜血汇集在了一起，在这片红褐色的大地上形成了一个个或大或小的血池。

一把把倒插在地上的刀枪正无风自动，也不知是因恐惧而瑟瑟发抖，还是在为这惨绝人寰的景象垂首哀悼。

火把倒在地上，却依旧在坚挺地燃烧着，昏暗的火光并不能带给人丝毫的安全感，它的作用似乎仅仅是为了让人能够看到这一片鬼域一般的场景。

而在这片被死亡统治的大地之上却有一个活人，不过他不是幸存者，而是统治者。

无念目无表情地扫视着这片死地，就好似一个君王在巡视着他的江山。

“都死了么？”他喃喃地道。

没有人回答他，因为这儿的人确实都死了。

他在说出了这一句话之后，便沉默了下来。

也不知沉默了多久，他的目光才恢复了些许神采，轻声唤道：“臭丫头？”

无人应答。

“臭丫头你在哪？”他再问。

依旧是无人应答。

他有些慌了。

“难道臭丫头也死了？”这个想法刚刚冒了出来，他就摇了摇头，想要将之甩出自己的脑海。

然而这想法却好似在他脑海中扎根了一般，无论他怎么摇头，都无法将其祛除，反倒是飞速地蔓延着，一同蔓延的，还有恐惧。

“不！不可能！臭丫头他不会死的！”

他嘶吼着，然后开始在茫茫尸海之中翻找了起来。

既然甩不掉这个想法，那就用事实证明他是错误的。这便是此时他心中的想法。

“不是她。”

“不是她。”

“不是她。”

……

生怕自己会有所遗漏，无念将这些尸体一个个都翻了过来，细细查看着他们的样貌。所幸的是，他翻看过的尸体之中，没有一人是碧烟瑶。

他的心中渐渐泛起了一丝喜悦。

“看来她应该还活着。”

他这么想着，抬手翻过下一个尸体。

“不是……”

他的话没有说完就愣在了那里，看着眼前这魂牵梦萦的俏脸，不是碧烟瑶，又是何人？

他愣了很久，所以夜空又恢复了沉寂，唯有火把依旧在噼啪作响着。

“不！”

这一回的夜空并没有沉寂太久，一声凄厉的嘶吼便划破了夜空。

无念抱起了碧烟瑶的尸身，不住地摇晃着。

“不！臭丫头你不能死！臭丫头你不能死啊！”

无念哭嚎着，然而碧烟瑶却依旧静静躺在他的怀里，仿佛一朵凋零在鲜血之中的白莲，虽然依旧美丽，却没了半点生机。

“不，臭丫头你不能死，你不会死的！”无念状若疯狂，将自己的手按在了她的心口，将自己的内力源源不断地注入她的体内，妄图唤醒她的生机。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一天，两天……

无念不知道他到底坚持了多久，不知道自己的内力为什么这么久了还没有枯竭，不知道这么久过去了为什么夜色还依旧如此浓稠，不知道地上的火把为什么还没有熄灭。

这些他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想知道，为什么他的臭丫头还是没有睁开眼睛。

昏暗的火光在碧烟瑶满是血污的小脸上摇曳着自己的身姿，仿佛在嘲笑他的无能。

“啊~~~~~~！”

无念骤然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

长啸过后，他终于是颓然放下了碧烟瑶的尸身，整个人半跪在地上，低垂着头，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天地间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永夜的时间变得不再明朗。或许是一个时辰，又或许是一天的时间。场中央那如同雕塑般的身影终于又动了动。

他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轻轻抱起了碧烟瑶的尸身，缓缓站了起来，随后就开始漫无目的地寻找着。

他想要找一个干净的地方将她的尸体埋起来。

然而他并没有如愿以偿。

因为他发现无论自己走到何处，四周都是一片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一眼竟望不到头。

但他看着四周那倒塌的营帐还有那破碎的战旗，分明还是在城卫军的大营之中。

他低下头，看着他脚边的那具尸体，突然觉得有些眼熟。

很快他就反应了过来，这个尸体就是先前他寻找碧烟瑶时所查看的尸体中的一具。

看着这个应该也就二十五六岁的男子的尸体，无念的脑海中没来由地闪过一个念头。

“他的父母家人应该还健在吧，如今他死在了这里，他的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那该有多伤心啊。如果他有妻儿的话，如今就变成了孤儿寡母了吧。到底是谁将他害死在了这里，硬生生拆散了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想到这儿，他猛然一怔，杀死他们的，不正是自己么？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他们都是被李平的阴谋给害死的！”

无念连连摇头，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这件事情。然而每当他看到一个尸体的面庞，脑海中却是止不住地浮现出一个个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场景。

“滚滚滚！你们都给我滚！”无念终于是爆发了，全身内力狂涌而出，将四周的尸体纷纷震开。

或许是死亡之后皮肤没了弹性的缘故，这些尸体被无念的内力一震，竟尔在半空之中碎裂。之后碎裂的尸体便如同下雨一般落在了四周，一颗头颅更是“轱辘轱辘”地从数丈远的地方滚到了无念的跟前，仰面朝上。

无念定睛一看，赫然就是方才那男子的头颅。

不过此时这男子的眼睛与嘴巴已经张开，空洞的双眸仿佛在注视着他，而大张的嘴巴，也不知是在惨叫还是在无声地控诉着他的罪行。

无念脸皮抽搐，忍不住飞起一脚将这头颅远远地踢开。

“我让你滚啊！”

头颅划过一道弧线，远远地飞过了数十丈的距离，直至消失在了无念的视线之外。

然而无念并没有丝毫地放松，因为那被人窥视的感觉依旧萦绕在他的心头，怎么也无法散去。

不得已，无念只得强行压下心中的不适之感，低头看向脚下这块由于没了尸体而显得有些干净的土地，缓缓地俯下了身去。

他打算将碧烟瑶葬在这里。

或许是时常被人踩踏的缘故，泥地十分坚硬，无念耗费了极大的功夫，才挖出了一个丈许长，四尺宽，三尺深的土坑。

他十分郑重地将碧烟瑶平躺着放在土坑之中。

正当他准备将她埋起来之时，却无意中发现土坑的四壁好像突然变得有些湿润。

他疑惑地伸手摸了摸，然后将手挪到眼前。

“是血！”看着指尖的一抹猩红，他骇然道。

就在这时，土坑的四壁突然渗出了鲜血，不断地朝着坑底的碧烟瑶流去。

“不好！”无念惊呼一声，伸手想要把碧烟瑶给拉出来。

然而没等他碰到碧烟瑶，四壁上突然涌出了大量的鲜血，就如同喷涌而出的泉水一般。

无念吓得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然而就是因为这一步，他便眼睁睁地看着碧烟瑶被狂涌而出的鲜血给彻底淹没。

“不！”他大喝一声，连忙跳到了血池之中。

然而诡异的是，这个方才只有三尺深的土坑竟突然变得深不见底。无念跃下之后，鲜血竟是瞬间就没过了他的头顶，而且他还在不断地往下下沉。

而碧烟瑶的身体，仿佛正被什么吸引着，极其快速地朝着更深处沉去。

无念也管不得为何这土坑突然就变得深不见底了，连忙将身子向下潜去，想要将碧烟瑶给带上来。

然而无论他多么努力，碧烟瑶的身影却依旧是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至彻底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