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夜记得自己第一次飞到流苏亭时,是漠昔拉着她的手,带着她踏过绿波,逆风而来,正是那一树繁花开得最盛之时。但是她却顾不上看一眼拿心心念念渴望看到的美景,眼睛一直随着漠昔的身影流转。那时漠昔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衫,她觉得,他比那在绿波之上灿烂开放的流苏花还要好看。
她是那个时候喜欢上漠昔的吗?还是在他端端正正地坐着认真练字的时候?或是在他忘我地在月下练剑之时?
释夜把过去的事情想了一遍又一遍,原本已经模糊的记忆,在她视线触碰到这里的每一处时又清晰地浮现了出来。她一边收拾屋子,打扫房间,一边神情恍惚地沉浸在回忆之中,不知不觉已到深夜。
一只极大的红色王风鸟衔着一串挂满红色浆果的树枝飞到释夜的屋子门前,然后把树枝扔下就走了。泡泡和松松跳起,伸出短短的双手将树枝扛住,泡泡早就迫不及待地抓了一个大浆果开开心心地吃了起来,松松则摘下一颗最大的,一跳一跳送到释夜跟前。
“谢谢松松了,还是你对我最好!”说着她朝泡泡做了一个鬼脸表示不满。
泡泡一口把剩下的半个浆果吞了下去,感觉有点内疚,然后也抱了一个果子送到释夜面前,好像在请求她的原谅。
“你终于良心发现啦!”释夜接过来,用手指摸了摸他的头,“谢谢你们了,我收拾着收拾着,都忘记吃东西了。不过光吃这些果子好像还不够饱,我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你赶快去动员你的小伙伴们给我弄多点好吃的,我这两天要把屋子上上下下都收拾好,稍微修葺一下,可能没时间去找食物,所以就要麻烦你们两个啦!”
泡泡和松松一上一下欢快地跳跃着,好像在说:“你放心,包在我们身上!”
第二天,释夜一觉睡到中午,才觉得身体没有那么乏。结果她打开门一看,差点没被眼前的情景给吓到——屋前堆满了各种食物:有各种果子、蘑菇、野菜、野麦子、野粟米,还有可以吸食的香蜜花,甚至还有一大块蜂蜜用芭蕉叶包着!
她不由得感叹泡泡和松松的办事能力实在是太强了,中午定要给他们做一顿好吃的慰劳一下他们,看到那么多食物,心情顿时好了起来。大自然的馈赠,能够填充饥饿的腹胃,也能填充空虚的心灵。
这天傍晚,释夜守在千丈崖边,等待着日落最绚丽的时刻。待太阳燃尽它今日最后一丝光亮,夕晖在它最绚丽最辉煌之际骤然坠落,天边的色彩分成深红、橙红、灰白、浅蓝等层次,而此时广袤的天穹被另外一种清澈而深沉的蓝色所占满,释夜把这种她觉得最迷人、最让人神往天际的蓝色称之为“暮蓝”——一种只有在暮色将近之时,在最澄净的天空才能看到的最极致的蓝色,让人的灵魂无比安详宁静的蓝色。
她喜欢这个时候的天空,还有这种在她独自欣赏夕晖时品味出来的蓝色。那种旷然无依的心境让茕茕孑立的她清晰地感受到了一个人的孤独,而那占满天际、悠远无声的暮蓝,却又让她感受到了生命的充实。一个人虽渺小却也不能自弃;虽孤独却也不能自苦;寂寞无处不在,默然安享,也能淡然静欢。
她一个人沉浸在那淡然静欢的心境之中,忘却了一切,直到天完全黑了下来,才想到下山回家。
山野的黑夜充满惊悚的氛围,但释夜从小已经习惯。还记得小时候有一天她在外面玩得忘记了时间,义父义母着急得找了她好久好久,结果最后是漠昔发现她竟然在一棵大树上睡着了,还睡得稳稳当当的没有掉下来,倒是她的身上流满了口水渍,惹得他们哭笑不得,这一度成为他们家的笑柄之一。
她想着想着这些趣事,一路伴着莹灵的亮光下山,也不觉得孤独害怕。走到路的拐角处,蓦然看到远处有一处亮光,释夜停下来伫立远望,发现那正是父亲打猎时闲住的小屋。龙羽逍还住在那里吗?
屋中昏黄的灯光从门窗中透出,在黑夜之中格外明亮温柔,把她和屋子的距离骤然拉近,甚至像是有一股奇特的魔力,吸引着释夜想要不顾黑夜和时空的阻挡,倾身飞去。
不过,那也只是她一瞬之间的心情而已。默然伫立了一会儿之后,她就带着一脸空落随着莹灵回家去了。
释夜每天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她没有去想自己还能弥留多少天,也没有念惜自己或许会留下的遗憾;不去担心未来会发生什么,也没有去想过去的是是非非。
她如今是非常快乐的,那种简单单纯,安静淡泊的快乐,一心一意关注在过好每一天的快乐。
每天睡到自然醒,醒了之后做一顿精致的早晨,然后上山一边散步一边采集一天的食材,中午做一顿丰盛的午餐。午休之后,她会在花园里看一会儿书,然后或是去惊虹洞里观瀑,或是去流苏亭里静思。傍晚时分,总是要去千丈崖边看日落,一直看到暮蓝将尽之时,转身下山。
然后总要在小径折角之处停住,遥遥地望向龙羽逍所在的那座小屋。那时夜幕将临,天地间只弥留着非常稀薄的一层光明,远方的一切若隐若现。
但是,她却能分辨得出那一切。
逍有时候会静静坐在屋前望向释夜最后消失的方向;有时候会等待游蛟抓完猎物回来之后,一边喂它,一边烤肉吃;有时候会和游蛟一起跳下河里去游泳抓鱼;也有时候会一直待在屋子里不出来,直到黑暗笼罩大地,他的小屋里却突然生起朦胧的灯光来。
可是他却从来没有转过身来看过。这或许就是天意,如果哪怕有一次,他偶然转身过来,或许便能通过他那能洞悉一切生灵的双瞳,发现释夜的存在了。
在她和逍分开的第十天,也就是逍与她约定的最后一天,释夜始终没有去见逍。
早上她莫名地很早就醒转了,尽管身体非常非常地疲惫,却打拂晓第一声鸟鸣响起时,就再也睡不下去了。她呆呆地望着外面的天光树荫静默了很久,快要到中午时分才起来洗漱。
头一直昏昏沉沉的,这段日子只要是她没有休息够,就会是这样的状态,她知道,自己的元气是越来越不足了。
天气阴阴地转冷,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初冬时节。午后,她泡了一壶茶,拿着一本书坐在院子里,清风吹拂在她的脸上,她看着看着又发起呆来,然后慢慢地就睡着了。
也不知睡到了几时,突觉有点冷,她打了个喷嚏,蓦地惊醒过来,发现天已蒙黑。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抓起了搁在一边的斗篷就冲了出去,莹灵尾随其后。
释夜一口气冲到了通往千丈崖上的那个拐角路口上,一眼看到小木屋门口坐着的那个身影时,她就停住了。刚刚那一路小跑让她气喘吁吁,但是更多的,是她的心跳动得异常地快。
他还在那里等着她!
他像一座石像般颓然坐在门前的小溪边,遥望着森林深处她离开的方向,一动不动,夕晖从释夜的身后照向他的身后,将他的上半身长长地投入溪水中,周围静谧无声,他与他所处的那一切如同一幅静止的涂鸦画,随着日光的衰弱逐渐模糊。
释夜的心越来越痛,好几次想即刻冲到他的身边去,那个心心念念的名字差点就脱口喊出,灵魂深处却有一股执拗的力量将她定住,告诫她:仅限于此。
太阳的最后一丝微光终于沉落,黑暗随着呼啸生起的风将一切同化、凝固,凝固了释夜,凝固了逍,凝固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两人一前一后,一上一下,一立一坐地定格在了这黑夜之中,这沉重浓厚的夜华,掩盖了他们可能产生的一切联系,唯有那朦胧之中的一丝白影,隐约暗示着释夜:他还在那里。
飘渺的一抹莹光插落在山间树林下,释夜就这样站着,守望了他一夜。
第二天天微亮之时,一个黑影急速朝龙羽逍所在的木屋靠近。
当时释夜站了一夜,逍一直未进屋,她也一直未走,饥寒交迫,全身已经如呆滞的心一样麻木了。那道黑影靠近时,释夜仔细看去,发现那人乘坐的是长翎颚,看身形有点像灵虚子,她一惊,下意识地就把莹灵往兜里一揣,不能让他发现这里的光。然后她快速从树林间潜了下去,想着赶紧要在对方到达之前通知龙羽逍。
她一边穿林越石地寻着最近的路去找龙羽逍,一边留意着对方的行踪,一路上没在意荆棘落石,身上被划伤了好几道口子她都不管不顾的,一心只想着快一点去到逍那里。
没想到灵虚子还是比她要快一步。可是那龙羽逍似乎已远远地看见敌人来了,却依然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