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福等人吃完了饭,带着林邵琦和马五准备回到花厅继续闲聊,走到门口,却看见郭奕正在品着茶默默无语,对面却坐着一位正在哭哭啼啼的年轻公子,马五和林邵琦都有些吃惊。
庞福低声问道:“这位公子是郭将军的什么人?”
林邵琦看了看马五,马五没听说郭奕有什么亲人在福建,赶忙摇了摇头。
郭奕见他们回来了,站起身来,对庞福介绍道:“庞管家,这位是沈大官人的弟弟沈茂,刚刚从南京来的,说是要找你有要事相商。”
沈茂赶忙停止了哭泣,见眼前的这位便是要找的人,起身向前给庞福躬身施礼,滔滔不绝地做了一番自我介绍。
庞福示意大家就座,有丫鬟献上香茗,这才问起了沈茂来意。
沈茂对庞福恭维了一番,又把刚才对郭奕说过的那些话,一五一十的重新讲了一遍。
庞福听了感觉不可思议,问道:“沈公子,这么说来,你是帮你哥哥到我这儿借钱来了?”
“正是,我哥哥要采购装满那两艘大帆船的生丝,至少还有五十多万两银子的缺口。”沈茂答道。
庞福吹着茶杯上的热气,慢悠悠地讲道:“哎呀,要说你们沈家为借这点银子,千里迢迢的派沈公子跑得漳州来,说出去让天下人笑掉大牙。当然,近百万两银子就这么让你姐夫吴襄公子给花出去了,让谁听了也都会心疼。但我觉得吧,吴公子还真没把钱花在歪门邪道上,让天下读书人写字拿钱,算是莫大的功德,书院里的数千人当中,没准就能再出几位,像百年前的罗贯中、施耐庵这样的大家,实乃善莫大焉!”
沈茂一听就急了,站在庞福的面前再次躬身施礼,哀求道:“救急如救火!如今月港红毛馆的西洋人都还在等着呢,听说有个西洋人家里还是开银矿的,还让我哥跟他们到马尼拉取银子,甚至邀请我哥哥帮他们到新大陆开丝绸厂,但远水解不了近渴,如果我们的生丝运不来,那可就要失信于人的,将来就没法赚西洋人的银子了!眼下正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恳请庞大哥给帮帮忙吧。”
庞福轻轻的摇摇头,表示他不信沈琦在南京连这点钱都筹集不到,实在有缺口的话,沈家有那么大的家业做担保,先欠着难道不行吗?再说啦,南京城里还有钱庄可以帮着周转。
“五十多万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即便我这儿有银子,也不是想借就能借的,我还得到福州去请示庞大人,等庞大人答应了,才能把银子运到南京,你哥哥付了银子,再从南京把生丝运到月港,这来来往往的,一耽搁就到年底去了,怕是红毛馆的西洋人等待不起,沈公子,你还是赶紧回去,请沈大官人就地想办法吧。”庞福答道。
“我哥哥要是有办法的话,也不用我跑这么一趟了。庞大哥有所不知,家中出了吴襄这样的妖孽,如今南京满城的老少爷们,都拿我们沈家当笑话看,想借一两银子,门都没有!就算把三条巷的家业抵押给钱庄,人家都不愿付给现银,可难为死我的哥哥啦。”沈茂说到这儿,又落下了眼泪。
郭奕听着他们的对话,越来越对这座“沈府”表示怀疑,肯定不会是林邵琦所讲的,这是前任巡抚刘尧诲家的宗亲,委托给巡抚衙门帮着看管的产业。那么,这座府邸的前主人又是谁呢?
庞福的眼睛也在叽里咕噜乱转,时而撇嘴、时而摇头,这位年轻人自称沈琦的弟弟,张口就来要五十万两银子,怎么听,就怎么不对劲,便朝郭奕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出门聊几句。
郭奕明白庞福的意思,和他前后出了门,到了门口花园的僻静之处,二人停了下来。
“请问郭将军,这位年轻人确实是沈琦的弟弟吗?”庞福问道。
郭奕冷眼打量着庞福,也问道:“庞大管家,你给我说实话,这座府邸的前主人,到底是谁?”
庞福虽然非常忌讳这个话题,但也知道,对郭奕来说,早晚都瞒不住的,只好悻悻地答道:“请郭将军见谅!这座府邸是前兴记钱庄的账房刘谦所有,因刘谦在漳州地界犯下了弥天大罪,我家老爷宅心仁厚,不忍心看着刘谦入监下狱,便把他送进了南少林出家,其家眷全部送回原籍,恰好这个档口,见到沈琦来月港经商颇为艰难,便将刘府改为了沈府,小的这可没有半句谎言。”
既然庞福说出了真相,郭奕也正面答道:“不瞒庞大管家,我也并不认识沈琦的这位弟弟,但听他所讲的这个事由,又不太像假的,但确实也有些蹊跷,你赶紧派人到南少林把朱辉找来,他倒是认识不少沈家的人。”
庞福点了点头,答道:“好!请郭将军帮个忙,你先帮我稳住这个沈茂,我这就安排人到少林寺去送信。”
郭奕再次来到花厅,只见沈茂还在伤心地落泪,便和马五、林邵琦一起劝慰了起来。
期间,郭奕也问了不少当年沈家和黄炳文相勾结的琐事,沈茂对答如流,言辞当中对自己的大哥沈琦为攀高枝做下的糊涂事,也颇感心疼,不住地对郭奕表示道歉。
大家在花厅里聊了半天,沈茂不见庞福回来,有些着急;郭奕告诉他,庞福已经到福州找庞尚鹏请示去了。
沈茂一听更急了,差点蹦起来,急忙从身上拿出一张文书,讲道:“既然他回福州去找庞大人,为何走前不跟我说一声!这份文书不带给庞大人,庞大人怎么会借银子给我啊。”
“你这是一份什么文书?”郭奕诧异地问道。
“唉,都是那些陈年往事了。这是汤景、汤大官人托我带来的一份文书,是当年汤大官人为了兴办汤记织坊,把汤家的宅院抵押给了当时的应天巡抚海大老爷,由应天巡抚衙门作保,把房契抵押给了当时庞大人开办的兴记钱庄,从兴记钱庄借了五十万两银子,后来庞大人官复原职,把亲手创办的兴记钱庄转手给了陈元化,虽然汤景把这笔欠款也还上了,可是那份抵押的房契却没能索要回来,这张便是当年汤大官和应天巡抚海大老爷签订的文书。”沈茂答道。
听了这话,郭奕对沈茂的身份不再怀疑了,但有些奇怪,问道:“这张文书和庞大人有什么关系呢?”
“姐姐有所不知,陈元化出事之后,连累了汤家,导致汤府被抄,汤家的产业被官府罚没,如今汤家平反了,汤记织坊是租赁下来的产业,没了也就没了,反正汤大官人也不想再干,但这座宅院不能就这么算了,我不是已经说过了么,我姐夫吴襄帮着汤景打官司,现任的应天巡抚老爷也不是不讲理,可汤景拿不出房契来,那处宅院怎么发还给他?如今那张房契在衙门里也找不着,我姐夫吴襄又托人联络了海大人,据海大人说,那张房契可能至今还在庞大人的手中,相信庞大人见到这张文书,应该能记得起来的。”沈茂解释道。
听沈茂刚刚的说法,这段日子里,汤景、吴襄在南京可真没少办事,就算吴襄有时间请人帮他办书院,那他又有多少时间来看那些文章,在一个多月里就打赏出去百万两银子呢?
沈茂的这番解释,反而令在场的三位都觉得他是汤景派他来的,沈茂自己也感觉话说的有些多,但又忍不住接着讲道:“汤大官人也不容易啊!暂时借住在我哥哥的府中,他也想给我哥哥帮忙,但却有心无力,这才让何氏夫人拿出了这张文书来找庞大人,说起来可怜啊,当年充军发配的时候,那么大的家业说丢就丢了,多亏何氏夫人多了个心眼,无论走到哪里,她把这张文书裹在身上,算是保留了下来。”
这话说的倒也合情合理,沈茂也不像是个假货,但现在郭奕怎么也不再相信吴襄把钱给花干了,沈琦让他来借钱,便带着埋怨的口气,对沈茂讲道:“沈公子,你说说你啊,这么大老远跑来,尽说那些没用的,该拿的证据不往外拿,这倒好了,庞大管家回福州请示去了,如果是庞大人忘了这件事,不同意借钱,或者同意借给你,但漳州这边根本就没钱,得在福州那边筹集,那你说说你多耽误事!”
“是啊,从那儿借都是借,从福州借也是一样的,我这就赶紧追庞大管家去。”沈茂说着,就要着急出门。
婉兮正好在门口拦住了他,讲道:“沈家公子,真是难为情,你骑来的那匹马可能一路上太累了,也可能是水土不服,吃了粮草之后,直拉稀,卧在那儿动不了啦。”
“什么?”沈茂有些难以置信,扭回头看着郭奕,问道:“姐姐,府中难道没有马了吗?求求你啦,姐姐,救急如救火,帮我换一匹马行吗?”
婉兮两手一摊,答道:“府中一匹马也没有了。”
沈茂捏了捏肩上的行囊,可能觉得自己带的银子还够用,咬了咬牙关,还是急着往外走,想到福州直接去找庞尚鹏去。
郭奕朝婉兮使了个眼色,婉兮上前便将沈茂撂翻在地,沈茂躺在地上疼得哇哇直叫。
婉兮蹲下来,乐呵呵的对沈茂讲道:“你哪儿都不能去,老老实实的等着我朱辉哥哥,明白吗?”
这时,庞福也晃晃悠悠的过来了,对沈茂讲道:“公子,别着急,我已经派人去请朱总旗去了,你应该认识他,他一会儿就到,待会咱们再好好谈谈借钱的事情吧。”
沈茂赶忙从地上爬起来,又跪在了地上,摆着手讲道:“我确实是沈大官人的弟弟沈茂啊,朱总旗曾跟着汤景到我家给吴襄去提亲,当时我也在场,他不会不认得我的,但眼下我哥哥在南京正在犯难,整个应天府也没人愿帮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可怎么办呢?既然你们也不帮忙,我就得去到福州求庞大人去了。”
庞福目光严厉地盯着沈茂,讲道:“借银子没问题,我庞福就能做主,朱总旗到了,咱们就去联络镖局,由朱总旗亲自押镖,护送银子到南京给你哥哥送去。沈公子,你就老老实实地在府中住上几天,好好的歇一歇,等着朱总旗从南京回来,再放你走,怎么样?”
沈茂毕竟年轻,知道自己玩现眼了,听到这儿,捶胸顿足的嚎啕大哭了起来……
婉兮走上前来,踢了他一脚,问道:“说吧,谁让你来的?”
见沈茂还在不停地哭泣,婉兮又问道:“是吴襄那混蛋偷了我叔叔的文书,派你来的吧?”
到了这个份上,沈茂知道一切都枉然了,便准备讲实话,抹着眼泪摇了摇头,答道:“不是的。”
“那是谁派你来的?难道是汤景吗?”郭奕厉声问道。
婉兮听了浑身一哆嗦,心中祈祷:叔叔啊,千万别再干那些自作聪明的糊涂事了!
沈茂又摇了摇头,往四下里看了看,问道:“听说还有两位老人,月空长老和玄德真人怎么没在府中啊?”
婉兮刚才看见沈茂摇头,判断不会是叔叔汤景派他来的,听他问起两位老人,估计是这小子怕挨打,便走上前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对着沈茂拳打脚踢,把沈茂打得是哭爹叫娘……
“别打啦,好姐姐,我说、我说……”
等婉兮停了下来,沈茂跪下来,懦懦地讲道:“是、是玄德真人的弟子净明师父……”
沈茂话音未落,就听远处传来一声:“无量寿福天尊,净明又干什么好事了?”
玄德真人转眼之间到了大家的近前,问道:“难道那个孽障又回了南京?”
“净明师父先是到了松江府,后来跟我回了南京。”沈茂低着头答道。
听说又是那不争气的净明惹出事端,玄德真人颇为尴尬,厉声问道:“那孽障到松江府干什么去了?他前番试图拐走汤大官人的银子,幸亏被朱辉给追回来了,你又把这孽障带往南京做什么?”
“是这样的,哥哥派我到松江府华亭县去购买生丝,住在了徐鲲、徐大官人的家里,正好净明师父也那儿,等我在松江府把事情办完了,准备回南京的时候,净明师父带我偷偷的去见了一个人,据说这个人是琉球国的一位高官家的公子,姓马,不知因何事得罪了徐鲲,被徐鲲关押在自家的地牢里。”
郭奕明白了,徐鲲把前琉球国相马良弼之子带回家乡,便将他关押在了地牢里,这位马公子还随身带着那张苏八伪造的藏宝图,还在做着海外寻宝的美梦。
“这位马公子现在何处?”郭奕急忙问道。
“要救马公子其实不难,不过,我们没那么傻,他还在徐鲲家的地牢里关着呢。”沈茂答道。
郭奕那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接着问道:“那你和净明是怎样打算的?”
沈茂答道:“马公子告诉我和净明师父,他有一张海盗的藏宝图,来自琉球王宫,那是一笔罕见的财富,能把整个松江府都能给买下来,只要把他救出去,再弄来几十万两银子的经费,便能到海上去寻宝。你们知道,我是沈家最小的,老员外仙逝后,分家的时候我也没能分到多少财产,当然,也拿不出几十万两银子,就这样,净明师父跟着我回了南京,我们二人经过一番谋划,我偷了何氏夫人的这张文书,跑来福建想找庞家借些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