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尖尾阔、两舷外拱的大福船航行在南中国海域,护板内有宽平的甲板和连续的舱口,通向二层的船舱。
二层船舱内挤满了林风属下将士们的家眷,孩子们和妇女呼叫着亲人的名字,有些人在默默地祈祷,有些人在服侍伤员……
福船的三层是将士们操练的场所,许灵儿和马克正在甲板上忙碌着,给满身是血的士兵们和躺在担架上的李成怀治疗外伤,露易丝被捆绑在红夷大炮下面的柱子上,发出凄惨的嚎叫,罗阿敏抱着阿莹站在船尾处,目光呆滞的遥望着大海……
郭奕和张狗儿在福船的指挥塔台之上,正在看着航海图商议,福船该何去何从……
“狗儿兄弟,虽然我也知道,满船的生灵回到大明之后前途未卜,但船上的淡水不足能让我们到达暹罗国大年港,况且天色已晚,安南、爪哇海盗横行……”
狗儿打断了郭奕,神色凝重地问道:“姐姐,不要再说了。福船回到大明之后,明军弟兄们大都战死,你如何给冯安将军交待?叔叔带着数百将士还坚守在玳瑁港,你又如何保证婶婶和阿莹的安全?我又该如何给满船的家眷们解释?”
郭奕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叹道:“狗儿兄弟,我知道你的难处,我们此番前来吕宋劝降,也算是事先摸清了林风的底细,从二澳主马志善带着一千多人已经回国这件事来看,这儿早已是人心思归;如果北大年真的是避难所的话,恐怕不用等到现在才去;即便朝廷不发兵灭了玳瑁港,西班牙人早晚也得下手,只是没料到西班牙人动手这么快而已。”
“西班牙人的袭击,也许和你们的到来有关吧。”狗儿说道。
郭奕也不愿在狗儿跟前狡辩,答道:“也许有这样的可能性。”说着,看了看塔台下露易丝,又轻轻的摇了摇头。
“说实话,在神父的庇护下,婶婶带着大伙儿把玳瑁港经营的不错,我们建起了自己的港口、码头,还有仁牙因口岸的市场,吕宋岛内的华人、华侨也有很多人投奔到这儿,如果不是出了这么大事情,还是能坚持下去的……”
听着狗儿似乎在埋怨自己,郭奕打断了狗儿的话,指着露易丝,也感叹道:“如果不是突然看见了这位西洋女人,我和你灵儿姐姐确实有一种负罪感。”
塔台下的露易丝还在发出愤怒的吼声,嗓子已经喊哑了,也没人理她。
狗儿笑了笑,问道:“难道说是因为叔叔抢了马尼拉总督的女人?”
郭奕看狗儿满脸疑惑的样子,指着被捆绑在柱子上的露易丝,问道:“你不会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吧?难道你之前没有见过她吗?”
狗儿摇了摇头,急忙问道:“姐姐,她是谁?”
“她是日本堺町众合会的人,是小西隆佐的朋友,应该是那只猴子派来的。”郭奕答道。
狗儿猛的一听,也非常吃惊,瞪圆了眼睛,摇了摇头,说道:“姐姐,自我来到玳瑁岛之后,和婶婶一起,都规劝叔叔不要再和倭寇往来,叔叔也知道勾结倭寇的王直、徐海都是什么下场。我还听说,织田信长和西洋传教士达成了协议,现在,往日本运送火枪的生意都是那些传教士在做,似乎日本人也不需要叔叔了,那么这位猴子派这个女人,千里迢迢的到吕宋找叔叔能干什么?”
郭奕反问道:“干什么?据文涛所讲,林风和猴子有约,要不然的话,文涛作为林风的亲弟弟,能在那暗无天日的石屋里关他多年吗?”
“姐姐,当年在日本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不懂事;懂事以后,被叔叔派往了宁波经商多年,现在我算懂了,宁可饿死,也不能再勾结倭寇!叔叔流落到吕宋之后,我想帮帮他,自己找来了,到目前为止,我没有听叔叔说过一句还要和倭寇来往的话。姐姐,文涛到底给你们说过什么?切不可冤枉了叔叔。”
郭奕认真地讲道:“也许尾张国的那位大混蛋(指织田信长)很快就能统一了日本,说什么要天下布武,将来派猴子去征大明、降印度。猴子也知道,大明的确太大了,早就和你的叔叔密谋,并在朝鲜、琉球、吕宋,甚至大明沿海提前布下棋子,只待尾张的那个混蛋一声令下,从辽东、江浙、福建南北中三路攻取大明。”
“姐姐,我可是听说你也是日本的血统……”
没等狗儿说完,郭奕大怒,喝道:“不要将我和那些倭寇相提并论!”
这时,马克和灵儿爬上了塔台。
“妹妹,把阿敏也叫上来吧,我们得商议到底该何去何从。”郭奕说道。
灵儿下了指挥塔去找罗阿敏,马克到了指挥塔上往四周海面上看了看,又查了查航海图,确定福船刚刚进入西沙海域。
狗儿打心眼里来说,他想把满船的人送往北大年之后,再将福船还给郭奕,但现在也非常迷茫,便命令福船先停了下来。
灵儿陪着罗阿敏母女上了指挥塔,罗阿敏自然也知道要商量什么事,作为大明朝廷和琉球国王要抓捕的钦犯,阿敏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婶婶,你想去哪里?”狗儿问道。
罗阿敏看了看郭奕和灵儿,绷着嘴没有答话。
“船长,要是前往暹罗大年港的话,怕船上的淡水不够。”马克说道。
狗儿答道:“到了南沙群岛,我们就可以去补充淡水,我和那儿的渔民很熟。”
“船长,往南的海域有安南和马来的海盗出没,我的商船曾在西卫滩被劫持过,我们现在满船的都是女人和孩子,还有很多伤员,没有任何战斗力……”
“不要说了!”狗儿打断了马克,又看了看郭奕和灵儿,问道:“如果福船回到大明,请问二位姐姐,你们如何保证婶婶的安全?”
这时,有人发现船不动了,很多人跑出了二层的船舱,到了三层的甲板上望着指挥塔,纷纷质问要去往哪里?
郭奕和灵儿对视了一眼,没有答话,都把目光投向了罗阿敏。
罗阿敏即担心自己和女儿的命运,也替满船的人担忧,更担心船上的人现在闹事。
听着大家都在纷纷的质问,罗阿敏仔细想了想,朝下面招招手,问道:“七澳主现在醒过来了吗?”
围在担架旁的人答道:“回夫人,七澳主已经醒过来了。”
“问问七澳主我们该去哪里?”罗阿敏说着,便带着大家走下了指挥塔。
七澳主李成怀从担架上坐了起来,先对周围的几位明军士兵拱手作揖,用微弱的声音讲道:“若非明军弟兄们在河湾洲全力以赴地阻击西班牙人的进攻,舍命火烧了他们的战船,恐怕我们现在已经全都成了西班牙人的俘虏了。”
一位满身是伤的士兵接着讲道:“明军兄弟们不计前嫌,这几位弟兄更是拼了性命,保护了阵前指挥官七澳主,大家同心协力,才打退了那些来犯的夷人;一位甲长在阵亡前拉着我的手,对我说,他年轻的时候,也差点就做了海盗,知道我们这些人的难处,劝能回家就回家吧……”
听着这位士兵的陈述,很多人涕不成声……
罗阿敏到李成怀的近前,说道:“七澳主,你是去过北大年的,你来给大家讲讲,老澳主林道乾那里,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吧。”
李成怀点点头,讲道:“各位请安静,当家大澳主不是没有为各位考虑过出路,早已派我到北大年去过一趟了,如果老澳主那儿很安全的话,不用等到今天,早把各位送到大年港去了……”
“老澳主做了暹罗王的驸马,难道还不安全吗?”
“老澳主那儿到底出了什么事?”
大家都瞪大了眼睛,纷纷问起了林道乾的现况。
李成怀继续讲道:“实话告诉你们,朝廷早就已经给暹罗、安南和吴哥等地的国王下了国书,即便老澳主做了暹罗国的驸马,暹罗王迫于朝廷的压力,现在也不敢再收留他们了,对老澳主下了逐客令,老澳主则以血洗暹罗国相威胁,当时就差点兵戎相见。不管怎么说,老澳主在暹罗国也是客人,真要刀兵相见的话,也占不到什么便宜,几个月过去了,也许大年港正在遭遇血雨腥风的清洗……”
听了李成怀的这些话,很多人哭天抢地的哀鸣了起来……
罗阿敏站起身来,问道:“李成怀,这艘船上你是唯一的澳主,带领大家去往台湾,你可愿意?”
李成怀看了看罗阿敏,摇了摇头,紧盯着郭奕和许灵儿,轻声问道:“夫人,你和侄女怎么办?”
郭奕和许灵儿都陪在罗阿敏的身旁,这时,张狗儿也看着她们二人,期待着她们的答案。
二人都知道,罗阿敏母女和船上的那些士兵们的家眷不同,作为被朝廷凌迟的犯官之后,又嫁给了海盗头子,即便隆庆皇帝健在的话,也不可能光明正大的赦免她们母女,如果罗阿敏被大明朝廷或琉球官府抓到的话,最好的结局恐怕也只能是充军发配了。
许灵儿知道,郭奕作为锦衣卫,不便回答狗儿和李成怀的问题,便抢着答道:“其实,我们此番来吕宋之前,曾在福州拜见了新任巡抚庞尚鹏大人,也听庞大人讲过,朝廷对老澳主林道乾早就下过了追杀令,他们在暹罗也难以立足。正因为如此,才觉得有信心劝说林风和夫人,将来带领大家,跟随月空长老去开拓新大陆,如今,我们依然期待夫人和林风大哥都能追随月空长老,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狗儿马上点头,附和道:“要说月空长老赴海外开拓新大陆的缘起,跟我和朱辉哥哥、宋河哥哥都有一定的关系。我记得,那是金陵城白鹭洲鹫峰寺的居士林外,在王世贞大人和吴承恩老先生的点拨下,月空长老才有了远赴海外,要与西洋传教士一比高低的念头。婶婶,就答应下来吧,我来劝说叔叔跟你们母子同行,当然,我也是要和朱、宋二位哥哥一起,追随月空长老的。”
“对,到了台湾之后,阿敏姐姐和莹儿无需登岸,直接转到去往琉球的船上,我亲自把母女二人送到阿萍的家中。”灵儿随声附和道。
“琉球王或许已经忘了我们,前些天听妹妹所言,那位王公公确实是东厂的人,依然忠于大明朝廷,一旦王公公勾结首里所司代,继续抓捕我们母女,如何是好?”罗阿敏不无忧虑地问道。
这时,郭奕已经考虑清楚了,答道:“姐姐不必担忧,王公公对那位坏得流脓的黄炳文都能谅解,对徐海的女儿尚且怜悯,况且,王公公还指望着我们,抵制那些心怀叵测的日本大名,坚决不能让那些狼子野心之徒染指琉球。姐姐,我可以保证王公公绝不会对姐姐不利。”
罗阿敏听到这儿,认真地点了点头,同意了灵儿和郭奕的安排,往炮台下的柱子上望去,只见露易丝可能是嗓子喊哑了,低着头流露出恐惧的神色,便大步走上前去,给了露易丝一记耳光。
李成怀从担架直了直身子,没能站起来,只好坐在那儿,冲着三层甲板上的人群招招手,讲道:“我已经成了废人了,终于能够理解二澳主马志善老先生的心思了,咱们这些人继续漂泊也毫无出路,你们到船舱里劝劝大家,看看有多少人愿意追随月空长老,又有多少人愿意跟我回潮州接受官府的安置。你们都下去吧。”
听了李成怀的话,大家都不再有异议了,有人朝李成怀招招手,有对李成怀安慰几句,看见罗阿敏正在殴打露易丝,还以为阿敏是在和这个西洋女人争风吃醋,也没人拦着她,全都返回了二层船舱。
张狗儿知道,罗阿敏等人的事情还没完,便抱起了阿莹,和马克一起登上了了指挥塔,命水手们启航前往台湾。
经过灵儿和马克治疗后的伤兵们和七澳主李成怀,也进了三层的船舱,罗阿敏还在三层甲板的炮台下,继续折磨着露易丝……
郭奕和许灵儿站在罗阿敏的身后,直到看见罗阿敏要下狠手,怕露易丝被打死了,才上前拦住了罗阿敏。
“姐姐,你知道她是谁吗?”灵儿问道。
罗阿敏还在气愤不平,答道:“我当然知道这个臭婊子是谁!”
“她到你们这儿多长时间了?”郭奕问道。
“就在你们到来的前十来天,她以马尼拉大教堂修女的身份到的玳瑁港,这个臭婊子和林风那个混蛋还以为我不知道呢。”罗阿敏说着,便捂着肚子露出了疼苦的表情。
听说露易丝和自己前后脚到达玳瑁港,先去马尼拉,后到玳瑁港,一直躲在教堂里没有露面,郭奕和灵儿都在猜测,看来,露易丝不只是受猴子的委托前来联络林风,也许她还在帮织田信长寻找马克的下落……
“这么说来,姐姐只把她当成了林风大哥的姘头了,请问姐姐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吗?”灵儿又问道。
罗阿敏用手托着露易丝的脸,吓得露易丝赶紧闭上了眼睛。
仔细看了一会儿,罗阿敏恍然大悟,答道:“我看西洋女人长得都差不多,妹妹这么一说,我反倒有些印象了,好像在堺町见过这个女人!”
灵儿点点头,说道:“对,她是堺町众合会的露易丝!是小西隆佐的朋友。”
“小西隆佐的朋友?”罗阿敏虽然有些疑惑,但此时彻底明白了林风的意图,叹道:“我和神父先生存心积虑、费尽心机,和逃来吕宋的父老乡亲们一起,苦心经营玳瑁港,才把这贫瘠的港湾建造成今天这个样子,本希望将来夹缝中能给大家求条生路,没想到那个死不要脸的,还贼心不死,暗中勾结倭寇!”
知道露易丝肯定会说日本话,郭奕拔出了宝剑,对着露易丝的咽喉而来,把露易丝吓得闭上了眼睛,又尖叫了起来。
露易丝虽然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但毕竟曾被罗阿敏捉奸在床,虽然挨了顿打,但始终也没觉得有生命危险,此刻,被郭奕用宝剑顶着咽喉,突然吓得昏死了过去。
“不要给我装死,谁派你来的?”郭奕问道。
见露易丝浑身打颤,面部抽搐,灵儿赶忙劝郭奕收起了宝剑,又跑进船舱端来了一碗水。
露易丝在烈日下暴晒半天了,早已吼的口干舌燥,被罗阿敏折磨了半天,又被郭奕吓着了,当灵儿把水送到了露易丝的口中,露易丝睁眼看了一眼……
郭奕依然手执宝剑站在自己的近前,罗阿敏则捂着肚子在一旁呕吐了起来,许灵儿还在端着碗,往自己嘴里灌水……
露易丝轻声叫了一声“菩萨……”
灵儿微笑着点了点头,这时,露易丝像是被水呛着了,赶忙低下头,发出了阵阵咳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