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世用把吴襄和汤景带进了上元县的公堂,汤景作为东瓯王之后,不用下跪。
汤景看着同时被押进来的吴襄,卧倒在自己的身边,似乎已经奄奄一息,心中暗想,等明儿去沈府一趟,把那门婚事给他搅黄了,到五月节的时候,再亲自登门求亲。
正在汤景想好事的时候,黄炳文过来踢了吴襄一脚,问道:“怪不得庞尚鹏能写出那样的反书,原来庞尚鹏有你这样的狐朋狗友,你这个勾结妖道和倭寇的贪官家属,还不从实招来,庞尚鹏是不是受了的你蛊惑?”
看吴襄对自己不理不睬,黄炳文又围着汤景转了一圈,笑道:“据本官明察暗访,你从海盗窝子里跑回来,和那群海盗们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你回来的当日,徐鲲就遭人绑架,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是明证,要不然,他们住在你的府里干什么?”说着,拿手一指朱辉。
海瑞等黄炳文表演完了,问道:“汤大官人,你先说说那些书是怎么到了庞掌柜书房里的?”
汤景便将那天带着吴襄前去兴记钱庄的情形详细的讲述了一遍。
海瑞把惊堂木一拍,高声问道:“吴襄,你还不从实招来?”
吴襄卧在地上傻笑了一阵,把披头的长发往后一甩,闭上双目,拉长声快速地念道: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卖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富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若将富贵比贫者,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别人笑我忒疯癫,我笑别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看吴襄那副疯疯癫癫的样子,黄炳文把嘴一撇,问道:“海大人,弄来这么一位疯子,如何作证?”
“呵呵,能背的出唐寅、唐伯虎的《桃花庵歌》,怎么可能是疯子呢?”杨公子笑道。
把黄炳文气得狠狠地瞪了杨公子一眼,讲道:“吴襄,你作为待罪之身,正好可以趁机将功折罪,只要你如实招出那两本书是谁写的,本官在厂公那里给你求情,赦免你的罪过。”
“吴襄,你先说说那两本书叫什么名字?”海瑞也问道。
吴襄半卧在地上,手舞足蹈地答道:“一本叫《金瓶梅》,乃是小生假托兰陵笑笑生所作;另一本叫《西游记》,是俺感念沈老员外不忘旧情,见俺落魄至此,仍施恩与我,故此,托吴承恩之名所作。”
“啊!”杨公子惊奇地叫了一声,很有惺惺相惜的感觉,赶忙蹲身下来,拉住吴襄的手,激动万分,叫道:“果然英雄所见略同!”
坐在海瑞旁边的上元县令也直捋胡子,不住地点头……
吴襄和杨公子一对眼神,彼此拿手指着对方,问道:“原来兰陵笑笑生是你?”说完,二人开怀的哈哈大笑了起来……
黄炳文真是受不了啦,跑过来一巴掌扇在杨公子的脸上,骂道:“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白辜负了你爹对你的期望,真是赖狗凑不上墙头去。”
杨公子的曾祖乃是大名鼎鼎的武宗、世宗两朝宰辅、权倾天下的杨廷和,出身这样的世家,当然看不起黄炳文,也受够了黄炳文,挨了一巴掌之后,杨公子捂着脸冲向黄炳文,二人在公堂之上,就要像泼妇一样,对抓了起来……
海瑞把惊堂木一拍,两厢的衙役低声呼道:“肃静……”黄炳文这才赶紧返回了海瑞的旁边,气哼哼地坐了下来。
杨公子追了过来,指着黄炳文的鼻子骂道:“阉人的龟儿子!我父拿出五十万两银子,让我们合伙在金陵学着庞尚鹏开设钱庄,到了南京之后,你跟我商量过什么事?让我看过你们的账本吗?今晚你们出去抓人的时候,我连叫你几声,你都不带理我的,没想到你们兴师动众的,要干这些害人的勾当,拿这两本奇书大做文章,构陷庞尚鹏!”
黄炳文的脸红一阵、白一阵,这些话相当于已经揭穿了自己的阴谋,便深深地舒了一口气,站起身对海瑞深施一礼,说道:“海大人明鉴,那两本书虽然下官没有看过,但我敢肯定,能写出那样的文章,绝不是吴襄和杨公子这样的酒囊饭桶……”
看了半天笑话的汤景忍不住了,便又讲述了一番那两部书是如何落在庞尚鹏的书房里的,最后强调:他可以证明这两本书确实是吴襄所作!并编了个瞎话,说最早是在自己购买了吴襄的宅院里发现的手稿,后来被吴襄索要了回去。
吴襄也知道汤景打的什么主意,为了坐实自己的罪过,好去沈家搅黄了自己的婚事,便笑道:“沈老员外也没有料到俺吴襄如此不见圭角,亲自带着爱女吴月瑛前往大牢探监,月瑛姑娘感念小生的文采与痴情,愿意等俺一生一世,哈哈,别有用心之徒就死了这份心吧。”
经过大风大浪过来的汤景,根本不会相信什么山盟海誓这一套,冷笑道:“你就慢慢的等着吧,呵呵。”
吴襄白了汤景一眼,念道:
“两两戏沙汀,长疑画不成;锦机争织样,歌曲爱呼名;好育顾栖息,堪怜泛浅清;凫鸥皆尔类,惟羡独含情。呵呵,躲一边羡慕去吧。”
汤景觉得自己该做的已经做完了,也懒得再和吴襄斗嘴生气,问道:“海老爷、各位大人,我是不是可以回去啦?”
朱辉注意到黄炳文的脸上一丝奸笑,怕汤景会出事,答道:“现在正是午夜宵禁时间,你不怕被巡夜的差役抓走吗?”
这时,外面响起了四更鼓,海瑞叫了一声:“肃静!”众人这才安静了下来。
把堂案上的书卷摊开,海瑞把黄炳文、李账房、杨公子、庞尚鹏、吴襄和汤景等人一一请过来,问道:“黄掌刑官,李账房,你们二人先看好了,要追究的是不是这两部书?”
黄炳文绷着嘴没有做声;李账房随手翻了翻,答道:“正是。”
“好!杨公子,请你确认这些书,是不是从你的卧房里搜出来的?”海瑞问道。
杨公子矜持地答道:“哎呀,我还没来得及批阅删增呢,如果再让我来妙笔生花的润色一番,一定能和圣人的文章一样流芳千古,可惜,就这么被你们抢走了……”
“那就是说,这是从你的卧房里搜出来的无疑了。汤景,你说这书是从你的手中流出去的,也请仔细确认准了。”海瑞说道。
汤景先看了看吴襄,吴襄满脸不在乎的样子,那一副落魄的囧态,倒也像才华横溢的唐伯虎。
吴襄看看朱辉,朱辉朝他深深地点了点头。
“汤景,你要看仔细了!”海瑞大声叫道。
汤景一愣神,也看了看朱辉,朱辉又赶紧点了点头。
“不错,吴襄因害怕受到蔡德忠的牵连,匆匆忙忙的把他的宅院卖给了我,有些物件没有来得及带走,这些书和书稿正在他遗留在书房里的书,后来被他索要了回去。”汤景答道。
海瑞把惊堂木一拍,问道:“吴襄,你还有何话要说?”
“毫无怨言,任凭海大人处置。”吴襄答道。
“嗨,哥们,好样的!要是海大人判你坐牢,姓杨的陪你把牢底坐穿!”
海瑞把上元县县令和吴师爷叫过来,安排道:“此案本属上元县管辖,罪魁祸首吴襄,因为还有其他案子在身,带回巡抚衙门羁押;吴先生,把呈堂记录及这些证物,还有诬告东家的李账房,交给上元县处置,本巡抚不再为你们代劳啦;杨公子和庞掌柜当庭释放,退堂!”
杨公子轻蔑地瞥了一眼黄炳文,幸灾乐祸的叫道:“害人如害己,害不了别人害自己,五十万两银子对我们杨家算不了什么,但让我看清什么叫狼心狗肺!呵呵,海大人,不如让我陪着吴公子一起坐牢吧。”
海瑞白了杨公子一眼,答道:“年纪轻轻、不懂天理人伦、持才傲物,不是好事,更不要说能写得出‘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文章了!”
“难道海大人也要大兴文字狱不成?”杨公子大声叫道。
“那两本书本官也没看过,文以载道,是好是歹,世人自有评判,不要异想天开。”海瑞答道。
这时,吴襄已经被史世用等公差带走了,汤景和庞尚鹏都跟在朱辉的后面,也到了衙门口。
黄炳文已经到了衙门外,招呼众番役们等着杨公子,虽然杨公子胳膊肘往外拐,可也不能扔下他不管。
海瑞又给上元县令及公差们交待了一些事务,听见杨公子还在自己的身后自言自语。
等海瑞安排完毕,上元县令将海瑞送出了衙门外。
杨公子依然跟着海瑞嘟嘟囔囔的,待海瑞一转身,杨公子问道:“世人评判?到底谁来评判?”
海瑞答道道:“这两天礼部派官员要来南京,先请礼部审一审这两部书,再做评判。”
这句话正好被黄炳文听到了,马上意识到这是礼部主客司的官员下来,鉴别那两名日本人的身份来了。
杨公子不想跟黄炳文一块回去,继续缠着海瑞,说道:“呵呵,礼部的来了就好啦,海大人,您的府邸能否借小生小住几日?一旦礼部的官员来了,我要给他们好好的理论一番。”
海瑞虽然做过几年的京官,无论是当朝的权贵,还是前朝的遗老遗少,从不结交,因此,对杨公子毫无好感,肯定不愿让他住在自己的官邸,便一指黄炳文,说道:“不要再磨磨蹭蹭的了,黄掌刑官还在等着你呢,快走吧。”
杨公子打定了主意,不再跟黄炳文回去了,跟在海瑞的身后念道: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海瑞转身笑道:“呵呵,不要缠着我了,你就算把三国演义给我讲一遍,我也不会带你走的。”
“呵呵,海大人误会了!这首《临江仙》可不是什么罗贯中所作,此乃小生的祖父杨慎的诗句,被后世说书人所引用,请海大人不要小瞧我们杨氏一门……”
海瑞这才停下了脚步,答道:“好吧,你就暂住在本官的府邸,千万不要嘲笑我哟,呵呵。”
杨公子赶紧给海瑞作揖,笑道:“谢谢海大人。”
“杨公子,已经五更天了,快点走吧。”黄炳文叫道。
“我要陪海大人吟诗作赋,在金陵多玩耍几天,你们走吧。”杨公子说完,跟着海瑞的大轿就住进了海瑞的官邸。
鼓打五更天,黄炳文等人回到了杨记钱庄,铁牛等人还在焦虑地等待着,见黄炳文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也没敢多问。
从来没有认输过的黄炳文,立刻把铁牛叫进书房,命令道:“你明日就化作游方道士,联络应天十府一州的豪绅、官吏,一起联名弹劾海瑞。”
“黄大人,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铁牛问道。
“不要问了,我黄炳文从一个像你这样的草莽,能取得今日的成就,绝不会因一时的挫折而气馁,最近以来,可能是做官做大了,败就败在做事的时候,总是拖泥带水!今日起,当悟自本心,明心见性,魔挡杀魔,佛挡杀佛!”黄炳文高声答道。
铁牛看黄炳文那副狠呆呆的样子,后脊梁沟有些发凉,突然想起母亲在栖霞寺的一番话:你的八字不好,都是为娘的错,娘愿为你受苦受难,祈求佛祖宽恕儿的罪过……
看见铁牛愣在了那里,黄炳文说道:“天一亮,我去朝天宫给你请一个道号,你赶紧睡觉去吧,最迟后天出发,先从松江府华亭县开始,找徐阶那老东西,从他那儿开个头,联合十府一州的官绅,一定要把海瑞赶出应天府!”
铁牛答应了一声,唯唯诺诺的点点头走了。
虽然折腾这一晚上,自命不凡的黄炳文却毫无困意,来到书房的窗前,仰望着渐渐发白的天空,依稀看见一位白衣少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练出了一身的本领,只可惜作为佃户家的孩子,埋没在乡间永无出头之日……
少年渐渐的长大了,眼看着含辛恕苦的老父、老母为财主家做牛做马,家中却经常断炊。
那年秋天,少年帮着父母去给财主家交租,财主不问青红皂白的把他们大骂了一顿,最后派来一群狗腿子把家中的余粮全都给拉走了……
少年忍无可忍,追上了那群狗腿子们,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把余粮又带回了家中。
父母知道儿子闯了大祸,拿出家中仅有的一两银子,把儿子送到村外的长亭,哭着说道:“儿啊,赶紧逃命去吧。”
少年跪在父母的面前,哀求父母一起走,老母含泪说道:“儿啊,爹娘跟着,只能拖累你,你要好好的混出个样子来,等你将来做了官,就没人敢欺负我们了……”
少年只恨自己生在了“太平盛世”,尤其是相对富裕的江南,想成为一代侠客也不容易,更别说能到“梁山泊”入伙,打短工、做脚夫、当保镖,弱冠之年,便当上了一家镖局的镖师……
年轻的后生也有了心上人,可惜是秦淮河畔翠花楼的姑娘……
二人曾在秦淮河畔醉生梦死,终究没有银子给姑娘赎身,后生被人从翠花楼赶了出去,姑娘上吊了,后生这才真正认识到,只有做了官,才能不被人欺……
那一年春天,后生押镖进了京师,毅然辞去镖局丰厚的待遇,做了一名锦衣卫最底层的力士,自此踏入了官场……
作为一名毫无根基的锦衣卫,后生尽职尽责、机敏过人,又加上能说会道,善于揣摩人心,在锦衣卫北镇抚司升职很快,从力士到校尉、从校尉到小旗、又到总旗、百户、副千户……
官职升的越高,后生越是更加明白:天下乌鸦一般黑!
后生终于可以利用职权,将家乡的财主家灭了门;到了不惑之年,又逮着了机会,灭了翠花楼……
良知、信仰、行为,底线统统的见鬼去吧!圣贤书更是蒙人的鬼话!只有权力、金钱、欲望,啊,不,厂公干爹黄锦,可没有俺的这种欲望,呵呵……
雨过天晴,黄炳文抬头望着窗外,在心中咒骂起了海瑞,对这位千古难得一见的清官,官场中的异数,难道就没有一点办法么……
东方一轮红日的冉冉升起,灿烂的阳光洒在床前,黄炳文突然感觉到了一丝倦意……、机敏过人,又加上能说会道,善于揣摩人心,在锦衣卫北镇抚司升职很快,从力士到校尉、从校尉到小旗、又到总旗、百户、副千户……
官职升的越高,后生越是更加明白:天下乌鸦一般黑!
后生终于可以利用职权,将家乡的财主家灭了门;到了不惑之年,又逮着了机会,灭了翠花楼……
良知、信仰、行为,底线统统的见鬼去吧!圣贤书更是蒙人的鬼话!只有权力、金钱、欲望,啊,不,厂公干爹黄锦,可没有俺的这种欲望,呵呵……
雨过天晴,黄炳文抬头望着窗外,在心中咒骂起了海瑞,对这位千古难得一见的清官,官场中的异数,难道就没有一点办法么……
东方一轮红日的冉冉升起,灿烂的阳光洒在床前,黄炳文突然感觉到了一丝倦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