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帝登基之后,承明祖之制:凡天子、亲王之后宫妃嫔,慎选良家女为之。半年多来,从全国各地的非医、非巫、非商贾和百工之家的女子中,挑选来的十三岁至十六岁的秀女达六千余名。
隆庆元年(公元1567年)五月,六千多秀女云集京师,聚集在紫禁城西华门外,等待大内派出的太监和稳婆挑选。
第一天,秀女们先是每五百人排成一行,首先从整体外形上将一批女子淘汰,把稍高、稍矮、稍肥、稍瘦的均被排除之外;第二日,每百人排成一行,挑选得就更加为仔细了,稳婆会从五官入手,检查耳、目、口、鼻、发、肤、领、肩、背等是否周正,若有一处不周正,就得淘汰,这一关要是过了,太监会让秀女自己说出籍贯、姓名、年岁等,若声音混浊、嗓音粗浊,或应对慌张者,也会被立刻淘汰;第三天,太监根据宫里的考核标准,先是拿尺量女子的手足,然后让她们行走数十步,对那些腕稍短、趾稍巨,或者举止轻浮者,加以淘汰。
如此三天下来,差不多只剩了不到千人,司礼太监腾详垂头丧气地对隆庆帝报告:“启禀我主万岁,这三天老奴都快累趴下了,没有找到您说的那个体貌特征的徽州籍贯罗姓女子,忙完这几日,老奴再多派些人,到江南苏杭、徽州一带私访,定将那罗姓女子带进宫来。”
“此事不可声张,这是犯官之女,怕是早已改了姓氏,也罢!就不用再去私访了,以免招致朝野的非议。”隆庆帝有些沮丧地说道。
“万岁圣明,老奴三日来查看了六千多秀女,累得头晕眼花,寻找徽州罗姓女子的事情,不知被哪个多嘴的奴才传了出去,老奴听说,已经有人非议了。”监腾奏道。
“当年贼子严世藩小儿狂言:‘天子的儿子尚且要送给我银子’,说的就是朕啊,那时候,朕作为太子,在先帝和几位大学士面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确实是通过这罗姓女子之父给严世藩送过银子,罗姓女子之父已被正法,听说他早就把一家老小送回了乡下,这些事过去很多年了,难道还有人记得此事吗?到底是什么人在非议朕?”
“文渊阁大学士徐阶。”
“徐阶!朕知道了。”
第二日早朝,天还没有亮,文武百官聚齐在皇极殿(今太和殿,又称金銮殿),叩拜皇帝。
隆庆帝端坐在龙椅之上,说道:“众爱卿平身,你们都是先帝的老臣,如今海疆已经平定,蒙古鞑靼部落也已经言和,可谓是普天同庆、四海升平,朕要正士习、纠官邪、安民生、足国用,你们有何良策?”
大学士李春芳出班奏道:“福建巡抚涂****上书:请求打开对外贸易,变私下贩卖为公开贩卖,臣深以为是,此事可安民生、足国用。”
“何人能主持恤商与开关之事?”隆庆帝问道。
“臣举荐高拱。”李春芳答道。
“徐大学士,你怎么看?”隆庆帝又问道。
“臣以为先帝时深受‘南倭北虏’之患,民间尚有疾苦,当力行节俭,以儆效尤,必能正士习、纠官邪、安民生、足国用。”徐阶答道。
隆庆帝很不高兴,问道:“朕登基大位以来,这还是第一次遴选秀女,各地秀女来了六千多人,朕也体恤民生,留在宫里的不过百人,这还不是厉行节俭吗?把道士王金、申世恩,方士刘文斌等妖孽一并逮捕法办,下狱论死,还不是革除弊端、惩奸除恶吗?徐阶,你老了吧。”
徐阶听了隆庆帝的辩护,便不再说话了,下朝回到家里,便呈上一份辞呈。
徐阶的辞职要求很快就批复了下来,却招致朝野上下议论纷纷,以给事中张齐等人上书严厉弹劾徐阶;但以邹应龙为首的另一群官员,纷纷上奏章请求留下徐阶,隆庆帝左右为难。
这一日,隆庆帝把曾经深受徐阶器重的高拱召进宫来,问道:“高拱,徐阶上疏要致仕了,你怎么看?”
高拱刚刚外放回京,入文渊阁,排名在徐阶之后,曾经受过徐阶的恩惠,听见隆庆帝问这样的问题,确实让他很难回答。
高拱沉思了片刻,答道:“陛下,此事可问问海瑞。”
“为什么要问海瑞?”皇帝问道。
高拱答道:“陛下,想当初海瑞弹劾先帝,本该问斩,正是徐阶等人营救,才没有杀他,微臣以为,这海瑞正是先帝留给陛下的铁骨铮铮的忠臣啊。”
“嗯,言之有理,朕初登大位,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赦免海瑞,让他官复原职,接着又给他升到大理寺卿,高拱,就让海瑞上个折子吧。”
高拱从怀中掏出一张奏折,通过太监递给隆庆帝,说道:“海瑞的奏折,臣正要呈给陛下御览。”
隆庆帝接过海瑞的奏折看了起来,读到其中的一段:“徐阶侍奉先帝,不能挽救于神仙土木工程的失误,惧怕皇威保持禄位。然自从徐阶主持国政以来,忧劳国事,气量宽宠能容人,有很多值得称赞的地方,然齐康等心甘情愿充当飞鹰走狗,捕捉吞噬善类,其罪恶又超过了高拱。哈哈哈,高拱,你好大的气量,就让徐阶赶紧卷铺盖回老家去吧。”
“陛下圣明,微臣看来,海瑞刚正不阿,应晋升正三品,赏佥都御史衔,可外放应天巡抚,辖应天、苏州、常州、镇江、松江、徽州、天平、宁国、安庆、池州十府及广德州,陛下恤商开关之后,这些地方可都是我大明的钱粮出处所在,海外的白银将源源不断地涌入江南沿海,若非海瑞这样的人品,何人能经得住这白花花的银子的诱惑啊……”
还没等高拱说完,隆庆帝笑道:“高拱啊、高拱,你这是一石二鸟啊,即除去了政敌,又拔掉了身边的一颗钉子,哈哈,不管怎么说,也算说到朕的心坎里去了。”
“陛下圣明,臣诚惶诚恐,断无这样的心思,微臣认为李春芳大人应该做文渊阁的首席,请求陛下恩准。”高拱伏地奏道。
“李春芳虽是个厚道之人,当不起大用,你要是不来领班内阁,谁来给朕开启中兴时代?”
“臣谢主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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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景给朱辉治好了病,没敢在辽东多做停留,回到了南京。
汤景的家就在秦淮河畔,秦淮河据说秦始皇时,凿通方山引淮水,横贯城中,故得此名,从桃叶渡至镇淮桥两岸,十里秦淮,富贾云集,青楼林立,画舫凌波,如此繁华的景象把朱辉看呆了。
汤景指着一处宅院说道:“看,那就是我的家,六年了……”话没说完,放生痛哭。
朱辉劝道:“哥哥,不要太难过了,到家了就好。”
“唉,兄弟有所不知,那些年,我常年往来于广东、福建等地经商,在外面娶了一个二房刘氏,生了一个儿子,便带回了南京,谁知道我的正房何氏,却不让她进门,大吵大闹半个月,我没有办法,只好带上刘氏和儿子再度出海,母亲担忧小孙子,也跟了去了,谁知道刚出舟山群岛,就遇到了倭寇,把我一家老小抓到日本伊岐岛,这一呆就是六年。谁知道这六年里,家中会发生什么事情,何氏是不是难耐得住寂寞,我那两个女儿,还有我远在伊岐岛的老母和儿子……”汤景又说不下去了,呜呜地哭了起来。
朱辉搀扶着汤景快步往前走,不一会,就到了汤景的家门口,汤景站在门口却犹豫了起来,伸了几下手,也没敢敲门。
朱辉看出了汤景的心思,趴在他的耳边小声小说了一会,汤景点点头,摘下胸前的一只玉坠,交到朱辉的手里,便躲到了附近的一个巷子里。
朱辉上前去敲门,等了一会,里面有人问道:“谁呀?找谁啊?”
朱辉答道:“请问这是何氏夫人的府吗?有人托我给何氏夫人带来一份礼物。”
一位头戴公子巾、服饰华丽的中年男人打开宅门,上下打量了朱辉几眼,问道:“你从哪里来的?什么人要你给何氏夫人带来礼物?我是这里的主人,内室何氏不便出来会客,交给我就是了。”
“敢问您就是汤景汤大官人了?失敬、失失敬。”朱辉说完,也上下打量着这位中年男人,一看就知道是一位富商。
“嗯,那你可能找错门了,我姓徐,你走吧。”说着,这位徐大官人就要关门。
朱辉一把抓住这位徐大官人的手,摇着头笑道:“没错,没错,一定不会错的,难道汤大官人改姓徐了?”
徐大官人大怒,喝道:“松手!哪里来的野小子,竟敢在此撒野。”
朱辉没理他这一套,高声喊道:“汤大嫂,汤景哥哥托我来给你送信来了。”
不一会,从里屋跑出了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问道:“这位哥哥,你是说什么?我父亲还活在世上?”
徐大官人朝着女孩批头就是一巴掌,怒道:“给我滚回屋去!”
这时,一位风韵的少妇也出来了,拉起了女孩的手,就要进屋。
朱辉把徐大官人推倒在地,冲进院里,对少妇施礼,问道:“请问可是何氏夫人?”
少妇吃惊地点点头,看着朱辉,问道:“你从哪里来的?找我们何事?”
“请汤大嫂过目。”朱辉说着,便把汤景的玉坠交到了何氏的手里。
何氏手捧玉坠,瞪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徐大官人从地上爬起来,指着朱辉怒道:“快给我滚!你知道我是谁吗?说出来吓死你!快滚!”
朱辉笑道:“徐大官人,你鸠占鹊巢,从这里出去的应该是你!”
“徐喜,快叫几个人来,把他给我抓起来,送到应天府衙门。”
从管家房里跑出来两个小伙子,这俩小子显然练过功夫,上来抹肩头拢二背,就把朱辉给捆上了。
“把他给我直接送到应天府,告诉蔡大老爷,这个人是倭寇,光天化日之下入舍抢劫,直接斩立决。”许大官人叫道。
汤景躲在巷子里,看见两个人押着朱辉出来了,赶紧抹着泪跟在了后面。
徐大官人对何氏嚷道:“就是那死鬼汤景回来了也不怕!犯了海禁就是死罪,你给我在家待好了,哪里也不许去!我这两天还得回趟松江府,听说叔叔致仕了,回了老家,我得去看看,再买上几千顷地,给叔叔养老。”
何氏夫人强忍住泪水,不敢掉下来,对徐大官人点点头,带着女儿赶紧进了屋。
徐大官人在院子里喝了会茶,逗了会鸟,等了快一个时辰了,还不见徐喜回来,嘴里念叨着:“今天这蔡大老爷办事怎么这么磨叽?”又坐了一会,徐喜回来了。
“把人交给蔡大老爷不就完了吗?怎么等那么久?快去给我收拾行李,明天回松江。”徐大官人说道。
“老爷,怕明天走不了了。”徐喜有些紧张地说道。
“什么事走不了?谁还能拦得住我?”徐大官人瞪着眼问道。
“老爷,那个汤景真的回来了,刚才跟着我们到了应天府,把你给告了。”徐喜答道。
“把我告了!哈哈、哈哈……”徐大官人笑着,轻蔑地问道:“那蔡大老爷怎么说?”
“禀老爷,蔡大老爷今天告老还乡,京城来了一位海大老爷,今天履新,就接下了那个汤景的状纸。”徐喜答道。
“什么?哪个海老爷?”
听徐大官人这么问,徐喜倒吸一口凉气,恍然醒悟道:“哎呀,难道是那个有名的海笔架,敢抓胡汝贞大人公子的那位海瑞?”
徐大官人深知他的叔叔徐阶和海瑞的关系,漫不经心的对徐喜说道:“不管他什么海笔架,既然这样,告就让他告去吧,我立刻带何氏回松江,你给我看好家也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