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娘从有意识起,她就已寄托在这盏油灯之上。她不知道自己是谁,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而生。
她只知道,她是灯灵,她是灯娘,她叫灯娘。
犹记得她的名字是公子取的。
她是一盏油灯。她度过了千百年的光阴,她不老不死,她生来的职责,便是为主人照明,她不知道她的第一代主人是谁,因为时间真的太久远了,久远到记忆中的人的模样都模糊了。但,唯有一个人的存在,令她开始有意识的追随与待在他的身边,无论是他的前世亦或是今生。
她是公子从古宫苑废址上捡来的。
在此之前,她在那个废址之中待了很多很多年,始终望不到外面的天地如何,但她知道,外面沧海桑田,光阴如流水般流逝,对她而言,不老不死的她,光阴也不过如此,它不能使她变老变死,它却能使她沉浸在岁月的孤寂之中,麻木她的感知。
啊,从公子捡起她的刹那,早已对时间麻木的她再一次的心中泛起波澜,是呢,从那时起,她开始真正的陪着公子。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她曾经还短暂的陪过公子的前世。
那时,公子还不是现在的落魄的得捡油灯照明的穷困书生。
那时,公子他是那华丽宫廷中娇生惯养长大的皇子。
他是那个正处风雨飘摇之中的王朝的继承人,他曾经高高在上,曾经荣华富贵于一身。
他待人随和,他温润如玉,举手投足皆彰显着皇家的高贵优雅与矜持有礼。
他是那个没落王庭之中最耀眼的存在。
那是不知其性情的人的看法。
犹记得,她身处简朴但宽阔的他的寝殿之中,那时,她的周围还有其他的宫灯,是呢,一座偌大的宫殿,又岂是她那么一盏小小的油灯能照明得了的?但,她是幸运的,不比其他的宫灯只是一堆死物,她有意识,她是活着的,她时常能被放在几上,她能时常的看着他。
当宫人在夜晚时点上一盏油灯,她便看着他穿着暖黄色的寝衣,在那可以并排躺上好几个人的宽大床上盘腿坐着。
他的身边堆积着满满的竹简与帛书,他命宫人搬了一小几在床上,宫人把她这盏油灯放在几上用于照明。
就着橙黄色的亮光,他在学着批阅这些朝廷上的琐碎小事。
这是王上交给他的课业与任务,也是他身为一国之继承人的承担与责任。
灯火微跳动时,亮光将他俯首案几的身影投射到帐幔之上。
她看着他尚且青涩但认真坚毅的侧脸。
而他,看不见她。
“吹的天花乱坠,倒是给钱啊!长得一身肥肉还敢喊穷?真是国家的蛀虫!”
啪哩一声,一份竹简摔几上。
“国库都入不敷出了,王上还生着重病,他们哪来的厚脸皮还敢说要大操大办,还要选美人入宫?王上还在病榻,他们怎么就认定王上想要美人了?”
又是一份竹简摔!
“整的都什么玩意儿!个个脑满肠肥,不上战场减多两斤肉,净在这儿吃饱了撑的没事干,还敢上奏要求减少军费?军费是能减少的么?他们都是猪吧?是猪吧!脑子里塞满了肥肠是吧?”
一堆竹简扔几上,他说道:“不对,说你们是猪真是侮辱了猪这种可爱又省心又能吃掉的生物!一群人连猪都不如!”
她见他骂那些臣子的模样,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好好笑,她在笑着,哪怕放声大笑,他也听不到。
她看他最多的场景,就是他在批阅事务的时候嘴里总这样唠叨着。
气哼哼的样子,让人讨厌不起来。
“殿下——”娇滴滴的声音,有宫女穿着清凉无比,媚眼如丝的前来爬|床,而床上的人听到声音,不为所动。
她觉得很有趣,灯火跳动了下,她飘浮到他身后看着。
他俯首认真的看着竹简上的文字,头也不抬的,看也不看宫女一眼的,只冷声说道:“声音那么尖锐难听死了,长得还没这帛书上的文字好看,还敢来爬|床?滚下去。”
宫女嘤嘤嘤的滚了下去。
他身处宫廷之中,他出身高贵而骄纵肆意,他是这死气沉沉的王宫里一抹最鲜明的亮色。
即使偶尔嘴毒了些,但,就是让人讨厌不起来。
在每晚灯火亮起的时候,宫人把她点燃了放在几上,周围全是竹简帛书,他俯首认真,而她最常干的事就是手托着腮,静静地看着他的侧脸。
静静地看着他,夜复一夜——然后,渐渐地,他越来越忙碌,很少回到属于他的寝殿里,就算是回来,也是很累很累的倒头就睡,她这盏灯,渐渐的不被点亮。
她寂静的待在宫殿里,每晚面对着无边的黑暗,她没办法亮起灯火,没办法在这黑暗之中亮起一点微弱的光芒。
“殿下,你怎么不忙了?点灯好不好?”她偶尔在他睡着的时候,飘浮到他身旁那样说着。
她不被需要了,这是多么的令她觉得孤单寂寞的一个事实啊,漫长的生命,看着别人年华老去,这是一件可悲的事。
她只能静静地当个摆设,然而却想知道他的消息,她听洒扫的宫人们说:战争又起了,而他上战场去了。
王上病更重了。
我军战败了,敌军袭城了。
王上驾崩了,整个都城一时之间人人自危。
他回来了,她看着他着甲胄的英武身姿,他整个人与往昔完全不同了,他肩上扛着沉重的责任,他沉默而压抑,举手投足威仪尽显,她印象中的那个少年模样破碎了。
“殿下,你不点灯了吗?我可以变得更亮的,像白昼那样的亮,黑夜那么可怕,您就不怕吗?点灯好不好?”他回来了,她继续在他身边说着,然而,她只能无力的看着他或一夜沉默的坐到天明,或干脆不待在寝殿之中。
听说敌军直冲都城而来,各个地方都沦陷了。
听说敌军兵临城下了,他死死抵抗。
然而,败局已定。
那一晚,都城的王宫被人用火烧了,敌人气急败坏,是他命人烧宫的。
还是原来的宫殿,他拿起她这盏油灯,点燃了灯火,宫殿外,大火弥漫,火光冲天,亮如白昼。
而宫殿内,是她看惯了的黑暗,而她终于又亮了起来,用微弱的光芒照亮了他。
她看见他命宫人往宫殿内洒了好多的油,好多的柴禾和竹简堆积在宫殿内。
“你要干什么?”她急了,在他身边绕来绕去的,可是,他看不见她。
最终,布置好一切,他拿着她这盏油灯,癫狂的笑了几声,后退几步,看着往昔华丽的宫殿如今被不着调的柴禾包围。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国在人在,国亡人亡!孤不做亡国子,不做亡国奴。”
他将她扔到柴禾之中,灯油流出,灯火一触碰到干燥的柴禾,一下子燃烧了起来。
熊熊大火开始蔓延,她看着他被火势包围,他含笑对着外面的敌人说道:“孤誓与国共存亡,孤便是死了,你们,也别想占有这座王宫!”
“不要——”她盘桓于火海之中,眼睁睁的看着他被大殿的梁柱砸中——
人是一种很脆弱的生物,她不老不灭,常年待在一盏油灯之中,她不懂,人为什么要死,为什么,他要死。
那样一个人,他是这个腐朽的王宫里最后的一抹光亮。
没了他,这座王宫不复存在了。
她被掩埋于废墟之下,寂静深藏于瓦砾之中,任其她头上的宫苑废址渐渐地化为尘泥,长出杂草。
焦土的气息很长一段时间萦绕在她身边,直到时光抹去了当年那个晚上焚烧的痕迹。
每到夜晚,她总看着他当年死去的那个地方,他连尸身都没有,连坟墓也没有,亦或者,曾经的王宫,就是他的坟墓。
外面,沧海桑田的变化,她从来没想过要离开,因为,她没办法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