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渡将盛余庆的手拿了下来,嘴唇微动,想说些什么,但又将嘴抿住了,噤若寒蝉地看着那白衣男子朝这里走来。
“小师叔,您可回来了,让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盛风袖,盛家的小姐。”江思梦笑吟吟道。
盛风袖福了福身,“见过先生。”
司灵泽笑了笑,“你就是盛家那位小姑娘,我知道你。好孩子,不必拘束,快些进去吧,在这里吹风作甚?”
“叫什么先生?喊师叔嘛。”江思玄揶揄道。
盛风袖只当没听见。
“思玄,不许无礼。”话虽是对师侄说的,眼睛却是飘向了周小渡。
江思梦及时介绍道:“这位是杜娘子,是风袖的老师。”
江思玄接道:“还是在沧浪大比以斩芦刀严惩叶输的那位女侠!”
周小渡宛如绷紧的弦,如临大敌地盯着对方。
司灵泽轻轻说了两个字,“知道。”他收回视线,悠然先行。
一阵澹澹的香气从周小渡面前飘过,那是微甜的老山檀香混合了草木清苦的气味,甜中带苦,又从容又青涩,十分矛盾的气味。
他走入正厅,迤迤然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多年未见,你胖了不少。”
江家四人纷纷面露惊讶,江思玄惊奇道:“小师叔,你和杜娘子是旧识吗?”
“认识了很多年。”他答。
周小渡试探道:“您倒是一如往昔,风采依旧。”
“都愣着做什么?进来坐吧。”司灵泽像个正常的主人家那样招呼道。
周小渡大气都不敢喘,闷声在他不远处坐下了。
司灵泽道:“看样子,你这六年过得不错,我为你高兴。”
周小渡暗道不妙,按照她的经验,旧主语气越和善,手段就越冷酷。
“系统,我要是没撑住,你记得替我照顾好气运之子,对他好一点儿,知道不?”
系统:“……别说丧气话,你的武力值非常可观,未必打不过。”
周小渡沉默了,她这辈子干过的最大胆的事儿,就是从十步楼叛逃,真的做梦都不敢想自己能打败旧主。
司灵泽见她不吭声,“不必紧张,不是来跟你算账的。我也没想到会在沧州见到你。”
周小渡眉毛一挑,“不跟我算账?那我可以走了吗?”
她这副样子像极了被老师逮住的小孩子,满心满眼就是盼着逃出“魔爪”。司灵泽笑起来,“你呀,跟以前一样可爱,就这么怕我?”
周小渡心说:谁能不怕老板啊?何况别家老板顶多扣钱,您老人家这随时拘命,谁能不怕?
没想到自家没什么出息的小师叔居然能让杜女侠感到害怕,江思玄一下来了兴致,“小师叔,你们二位是怎么认识的?给我们讲讲呗!”
司灵泽将目光投向周小渡,示意她来讲。
周小渡喉头微动,道:“他救过我,我曾为他驱使。”
盛余庆看向司灵泽的眼神一下子就变了:能驱使小渡的人,那还能是谁?难怪小渡刚才突然慌张起来。
“原来如此,娘子还真是知恩图报、忠肝义胆!”江思玄下意识以为,杜娘子是被小师叔施医赠药所救,回报以服侍护卫之能,哪能料得到,他面前这一男一女,干的都是杀人放火的勾当,两个都是江湖上臭名昭着的大魔头。
司灵泽支起一只手,指尖敲击着脸侧,意味深长地咀嚼着那四个字:“忠肝义胆……”
周小渡见他语气里带了讽意,干脆破罐子破摔,自己先嘲笑起来:“呵,该说是不忠不义才对。”
江思玄没听明白,一头雾水地看着两人,但见小师叔幽幽地念道:“你背叛了我,也背叛了你曾经许下的誓言。”
气氛一下子变得尖锐起来。
周小渡木然道:“没错,我不后悔。”
“你还在怨恨我吗?”
说起此事,周小渡那些刻入骨子里的畏惧忽然都被怨恨压倒了,“对,我感激你,和我怨恨你,这两件事并不冲突。”
司灵泽澹澹道:“我不知那些人里有你的弟弟。”
“我知道。”楼主日理万机,小队名单这些小事根本不会劳烦他亲自过目,她知道这一点,但是这不足以让她放下芥蒂,继续为他卖命杀人。
“你变了很多……换一个身份重新生活,往往能让人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周小渡道:“正如我眼前的司大夫?”
“也如你,你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了吗?”司灵泽审视着她,叩问她的灵魂。
“总不会是回到从前。”她答。
“我能理解。”
周小渡毫不犹豫地直言道:“我不觉得你能理解。”
“呵,你说得也有道理。”司灵泽洒然一笑,“这世上,有谁能真正理解谁呢?”
盛风袖听了半天,有些尴尬地发问:“两位这是结过梁子?”
“不足为外人道也。”司灵泽朝她安抚微笑,“往事如水,东流不复回,私以为不必拘迂自囿,以致蹉跎年岁。”
周小渡有些意外对方竟这般开明,她不对他施展报复、为弟报仇,是因为若没有他和十步楼,自己和弟弟早就死在饥荒里了,这恩实在是要比仇大的,可是她心里的芥蒂是难以化解的。
而按照她预想的,自己叛逃,坏了规矩,楼主一旦见了自己,必定把她一掌拍死,以儆效尤,没想到对方竟不甚在意的模样。
若非对方是个杀手头子,周小渡都要夸他一句大度和善了。
盛风袖小心翼翼地看向周小渡,周小渡道:“这和你们没关系。”知道太多可对你们不好。
“哦……”
周小渡看向司灵泽,“所以我们可以走了吗?”
“你还真是性急,说实话,这么多年,你不在身边,我还挺想念你的。”司灵泽轻轻叹息。
周小渡:您老可别惦记我了,怪渗人的。
“久别重逢,我是高兴的,那些纠结的往事便暂且搁下,就当是新交,你是行侠仗义的杜女侠,我是游医司灵泽,你我好生喝两杯再告别吧!”
周小渡看着他舒展闲适的表情,坦言道:“我怕您毒死我。”
司灵泽不以为忤地勾唇,“我是大夫,只救人,不下毒。”
言下之意,便是他今天晚上只是春不见山庄的弟子、普通医师,不是手上万千亡魂的十步楼首领。
周小渡有他这句话,心里稍安,“那便叨扰了。”
见他们二人似是握手言和了,其余人皆是松了口气,唯有盛余庆心知二人过往,对这个十步楼的主人忌惮万分,目光死死地钉在他身上,时刻注意他的一举一动,好像和他结仇的不是周小渡,而是自己一样。
他这副警惕的姿态自然没能逃过司灵泽的眼睛,司灵泽觉得他怪有意思的,懒洋洋地对这小后生回以一笑,盛余庆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传下去,准备饭菜吧,再开几瓶好酒,我与朋友小酌几杯。”司灵泽对守候在一侧的婢女吩咐道,他看向周小渡三人,“粗茶澹饭,不要见怪。”
周小渡起身跟着他往外走,走向用餐的厅堂。
夜风习习,他们两个年长的走在前面,白衣翩翩,绿裳飘飘,在灯光下显得光明磊落、人模人样,全然是一派斯文端庄、人畜无害的气质,如同正经的大夫和淑女……
全然看不出是杀手头子和他的旧日鹰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