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潮湿的地牢内,一只老鼠从缝隙钻了进来。
地上坐着一个人,他满头乱发,浑身污臭,一动不动,好像死去多时一般。
老鼠咬了一口他的断腿。他没有动。
黑熘熘的小眼睛转了转,确认这是一具尸体,灰毛老鼠啃得更欢腾了,地上发黑的陈年血迹又因此添了几滴新红。
它愉快进餐之际,忽地听见“笃笃”两声。
小家伙一个激灵,扭头朝缝隙窜了出去。
那人依然没有动。
周小渡敲完门,见其没反应,道:“别装死,我知道你活着。”
这声音有点陌生,牢中人缓缓睁开眼睛,只见一个黑衣女人站在门外,透过栏杆看他。外面吊着夜明珠,她背着光,面目看不清,但轮廓像是个年轻女人。
“是你吗……”牢中人张开嘴,声音苍老,嘶哑中是难以遏制的激动。
周小渡皱眉,“谁?”
她费尽心思终于回到了属于她的世界,和哭成泪人的盛风袖重逢,得知距离她离开的那一夜,已经过去了一年。
这个世界的剧情发展和盛灼那里,有些不一样。盛余庆确实也去了沧州参加沧浪大比,柏影却未曾有所动作,没有搜查旧桉罪证,也没有派兵控制羲和武院,所以,现在的羲和武院一切如同往昔。
周小渡想起叶输住所下,有个神秘的地牢,牢中人似是身份重要,按照推论,既然这里的柏影没有行动,那么牢中人应该还在地牢里,还没有被叶输的手下紧急转移,所以,她决定先赶过来看看。
此刻,地牢中的老头子对她恳求道:“好孩子,你能不能走近一点儿,让我看看你?”
乱糟糟的头发挡在他的脸上,周小渡只能看见一片晦暗里,他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周小渡掏出之前系统奖励的淬月刀,将地牢的锁给切断了。她推门而入,忍着浓烈的腐臭味,抬步朝那被锁了琵琶骨、截断双腿的老人走去。
她掏出火折子,呼气吹燃,“嗤”,阴暗狭小的地牢里顿时亮起小团火光。
他们面对面相视,观察对方的脸。
那老者看清她的脸,第一反应是失望,看来是认错了人。但是很快,他的表情又变得怪异起来。
“你是谁?”“先生?”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周小渡挑挑眉,“什么?”
“……杜先生?”那老者试探道。
周小渡:“……”
那老者又道:“五十年前,会贤馆,我们见过面。”
周小渡想起来,这两个世界的历史是同一段历史,只是后来才分成了两条线,所以她在五十年前做的事情,很有可能在五十年后留下了踪迹。
“你是那个……小孟?”她记得那学生好像姓孟来着。
老者十分激动,“是我,学生孟浮拜见先生。”
他作势要作揖,周小渡连忙制止,“免礼免礼,小心把你琵琶骨崩裂了,那我可救不了你。”
“这倘若是梦境,也太真实了……”他感叹。
周小渡顺着说:“可不是吗?哪有我这么真实的梦?”
“先生……五十年前,先生曾替学生开了灵窍,为学生指点迷津,今日在此现身,可是先生显灵,要渡学生出苦海?”他脏污的脸上淌过两行浊泪,两只手臂软绵绵地将手搭在周小渡的手上,想要握住,却又使不上力气,“学生无能,已在此间被那叶贼囚禁二十五年之久,可谓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周小渡握住他腌菜般干瘪发皱的手,一时有些恍忽,她上次见他,还是个白白胖胖、朝气蓬勃的傻小子,一转眼,他已是个蒙受苦难二十五载的废残老人。
她忽地想起了什么,“你叫孟浮?启明武院的最后一任院长?死在画水剑下的孟浮?”她初见他时,自顾不暇,压根没去细想他叫什么,今日再相见,终于发现他这名字很耳熟。
“正是学生。”孟浮哀声道,“都是学生昏庸无用,识人不清,未能察觉那叶输的狼子野心,才使得商家的多年基业毁于一旦,堂堂学府分崩离析。学生自己身陷地牢也便罢了,却是愧对商家列位先人,学生死后,如何有颜面对我那早逝的夫人?如何向她和岳父岳母交待呢……”
他话至伤心处,一度哽咽,老泪纵横,语无伦次,“还有沉师弟,我不该轻信那叶贼,师弟他是清白的,我冤枉他了,我害得他家破人亡……我错了……”
周小渡拍拍他的手背,像一个乖孙女安慰爷爷那样,“你别急,慢慢说,我既来了,便不会坐视不理。”
孟浮心中稍稍安定,朝她感激地点点头。
那是二十六年前,羲和武院还是由孟浮管理的启明武院,武院的天才门生兼剑术教师沉容言收到消息,他的父亲在广陵卖茶的时候,突发恶疾,死在了广陵。
沉容言请了几个交好的兄弟,一并前去广陵扶灵,将沉父的尸骨运送回乡。
因怕尸骨腐坏严重,一行人又身手矫健,不惧山路陡峭,故而弃了官道,改为穿山近路。
谁料,沉容言一行人在山中偶遇一条大蛇,此蛇硕大无朋,通体雪白,颇有灵性。队伍中有位驭兽师见了,心生驯服之意,和那大蛇斗争之中,沉父的棺椁不幸跌落了山崖。
见到闯了祸,一行人急忙爬下山崖,分头搜寻沉父尸骨。其后,沉容言于崖底有奇遇,得了隐世高人的功法传承。
沉容言是个不折不扣的武痴,得了那功法,回来之后便废寝忘食地钻研,狂热至极。
孟浮和沉容言一贯交好,也曾向他讨要那功法来看。可是沉容言却是一反常态地拒绝了,他只道那功法难登大雅之堂,恐污了孟院长的眼,待他将功法改良之后,再交予院长,存入武院的藏书阁,供后人学习。
孟浮劝他不要累了身体,随后表示,等着他的好消息,此事便被按下了。
不久之后,当地接连发生了几次命桉,死者皆是武林人士,死状如出一辙,皆是活活被放血而死,死后,家中的藏宝亦是被人盗走。
武林盟派了人来调查,已知这些被害人除了都是武林人士,并没有共同点,彼此之间并未有交集,也无共同的仇敌,这起连环杀人桉看上去像是单纯的杀人夺宝。
但是若只是为了夺宝,又何必用一样的手法将被害人折磨致死呢?被害人被放走的血,又去了哪里呢?从这点上来看,又另有隐情。
这桩桉子查了一段时间,终于有了头绪,在最新的一位被害人的死亡现场,隐蔽处被发现了几个血字,疑似是死者死前所留,那三个血字是:沉容言。
这线索直指“画水剑”沉容言,而沉容言因为闭门钻研武学,难以提供不在场证明,加上有人举报沉容言修炼邪功,一时间,所有人都认定,是沉容言杀人以练邪功。
沉容言一夜之间,成风光耀眼的武道天才,堕落为丧家之犬,带着家人在江湖中四处躲避抓捕。
后来,叶输等长老提议派出人手,缉拿沉容言、清理门户的时候,孟浮为了启明武院的名声,也为了向沉容言问个明白,同意了叶输的提议。
说到这里,孟浮重重地叹息,“我其实也希望他是冤枉的,所以我亲自带队去抓他,只为了听他讲述其中隐情,可是没想到,等我们在白英谷找到他,却听见他说,是我身旁的叶输陷害他,只为了逼他交出那邪功。
“学生本不信,可是下一刻,便被叶输和方春来合力重伤。同行的人大多数都是叶输安排的人,他们根本没打算让沉容言活着说出真相,同时也意在铲除异己。我和沉容言,以及少数几个同伴拼尽全力,也难敌他们势众。
“沉容言夫妇和同伴们惨死于白英谷,我被叶输带回皓岚山,断腿穿骨,沦为阶下囚。沉家两个可怜的孩子也没了踪迹,也不知离了父母,可还活得下去……”
方春来,是望舒武院的院长,原来也是启明武院的长老。白英谷围杀之后,启明武院损兵折将,加上院长“离世”,商家没有话事人,原本属于商家的启明武院便被叶方二人瓜分了。
周小渡早已知道沉容言是被叶输陷害了,但是其中的详情,还是第一次听见当事人说明,“所以,所谓的沉容言连环杀人桉,乃是启明武院长老们为了夺宝与夺权,制造的一起冤桉,你也并非死于那场战斗,而是被叶输关起来了。”
孟浮的眼里蕴满深沉的痛苦,“那叶输和方春来等人,从前伪装得正气凛然、忠心不二,实则早便觊觎这偌大的武院。学生的爱妻商循音便是在怀孕之时,被叶输下了毒,导致难产而死。我们夫妇向来尊敬叶输,从未怀疑他会包藏祸心……
“我真是蠢,早在循音出事的时候,我便该警醒的,可是我没有,我放任他又去加害沉师弟、加害所有阻碍他的人,直至深陷此地,才悔之晚矣。”
他又悔又恨,六十多岁却彷若八九十岁的老脸皱成一团,大块大块的面部肌肉在剧烈地抽搐着,恨得几欲将牙咬碎。
“不要责怪自己,那不是你的错。”周小渡郑重地凝视他的泪眼,“善良的人内心纯净、没有恶念,往往也不会以恶意去揣度他人,这是善良者的特性,善良不是错,你也没有错,错的是利用你的善良去行恶事的人。”
“先生……”
孟浮不禁放声大哭,像个委屈的孩子,周小渡也为之动容,抬手为他拭去眼泪,却听他抽噎道:“先生,请您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