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汉子面无表情地对着周小渡二人道:“主子和下人同睡一处,不成体统,以后不许这样了。”
芝麻皱眉,“那让他去哪里睡?”
剪烛垂首回答:“回二少爷,自然是安排他去下人住的院子里了。”
芝麻面色一沉,“我不同意,我就要和他住一起。”
“这是老爷的意思,二少爷若是不同意,便去找老爷谈吧,小的只是听命行事罢了,还请二少爷莫怪。”剪烛说完,便强势地拉着周小渡出去了。
周小渡见芝麻要来拦,冲他摇了摇头。不过是睡通铺而已,有什么关系呢,她在哪儿睡不是睡?
盛羽驰的吩咐自然没有细致到安排周小渡住哪里这种小事,但是一早便跟身边人知会过了,不许让二少爷和那些穷酸的下等人再来往,需要令他尽快适应盛家少爷的身份。
所以,就算芝麻亲自去跟盛羽驰说,也不过是换来一通苦口婆心的思想教育罢了。
盛家总管给周小渡分配的活计是在后院噼柴。
周小渡看着面前垒成小山的柴火堆,寻思着,自己是来做任务的,又不是真来当下人的,凭什么给盛家噼柴啊?
便对总管说道:“总管,我体力不好,有没有轻松点儿的工作啊?你看我这细胳膊细腿儿的。”
老总管蔑视地笑了,“你这是来当下人的,可不是来当老爷的,有活儿给你干就不错了,还有脸挑三拣四的……不想干?那就滚蛋!”
周小渡只好无奈地点点头,“干,干,我干!”
她目送老总管离去,随后就坐下来,晒了一整天的太阳,直到日薄西山,才起来象征性地噼了几根柴。
厨房的下人们来取柴火时,见到这零星几根木柴,连粥都煮不熟的分量,不由恼怒地责骂起来:“你怎么干的活儿?这一整天尽偷懒去了是吧?!”
“我体力不好,砍柴砍不动,您见谅,您见谅哈!”周小渡敷衍地回道。
“我看你就是成心的!”那仆役叫嚷道。
“呼”地一声,周小渡将砍柴刀挥向他。
仆役吓得一个哆嗦,“你,你小子要干嘛?说你两句还动刀了是吗?”
周小渡:“……我只是想说,你看我这细胳膊,骨瘦伶仃的,能把刀提起来就不错了,怎么会是成心湖弄你呢?”
“哼!你这小子,给我等着吧你!”
周小渡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把刀一丢,大喇喇地回去休息了。
刚一进屋,便发现无数双眼睛齐刷刷看向自己。
周小渡微笑着打招呼,“诸位大哥好啊,小弟是新来的,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众仆役颔首回礼,气氛有些许尴尬。
周小渡走到自己那个铺位旁,将遗留在铺位上的行囊捞起来,摸了摸,抬起眼眸来,“谁拿我银子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啊,不是我。”“什么银子,你别冤枉好人啊!”“你再找找,是不是记错了?”“谁知道他行囊里是不是真有银子啊,说不定是故意讹人。”“对啊,瞧他那穷酸样儿,能有什么银子啊,谁稀罕他的东西!”
周小渡环视一圈,“没人承认?”
她缓步走到门边,把门关上,慢条斯理地说道:“这银子上面呢,又没有写名字,所以就算搜出来了,也不知道谁是小偷……”
“就是啊,就算我们肯让你搜,你怎么证明银子是你的不是我们的?总不能冤枉好人吧!”旁边的一人说道。
“谁说不能?”周小渡展颜轻笑,“既然不知道谁是小偷,那你们,就都是小偷。”
“嘿!你这人怎么如此蛮横?!”
“关我屁事啊,怎么你丢了东西,老子就是小偷了?毛病!”
“臭小子,管好你那张嘴啊,别乱说话!”
“谁稀罕你那几个破铜板啊?”
“我看呐,他就是没事儿找事儿,修理他一顿就老实了!”
“乡巴老就是乡巴老,登不得台面的东西,刚进来就不知天高地厚,明儿指不定就冲撞主子去了。”
众仆役纷纷不悦地臭骂起来。
“……”
一盏茶之后。
周小渡迤迤然地将其他十九个铺位都搜刮了个遍,当着地上那群被揍得爬不起来的仆役的面,一一清点财物。
“既然不知道哪些是我被偷的钱,那它们就都是我的钱。”她理直气壮地说道。
“你这人好不讲理!”有人抗议道。
周小渡送给他一个饱含威胁的眼神。
那人顿时惊惧地闭上了嘴。
“我知道是谁偷了你的钱!”有一个仆役忍不住说道,“是孙老二偷的,肯定就是他!他前两天才穷得跟我借钱,怎么可能突然有了这么多银子!肯定是他偷的!”
众人转而怒视向孙老二。说得没错,肯定是孙老二这厮偷的,就是他,干了坏事还连累了他们。
“你血口喷人!这钱是老子这两天赌钱赢的!”孙老二大喊道。
“拉倒吧!赌坊的人昨儿才跟我说,你欠的债一直还不上,他们肯让你进赌坊再赌吗?你哪里来的赌本?”
“就是你,就是你!”
“我看啊,就是孙老二偷的!”
“我,我……”孙老二不知道怎么反驳,只能心虚地说着,“不是我偷的……”
仆役们看向周小渡,讨好道:“小哥儿,既然这小偷都揪出来了,那我们的钱,是不是可以还给我们了?”
我凭本事抢过来的钱,为什么要还给你们?
周小渡本不情愿,但想到自己还要在盛家待着查找线索,犯不着为了这么点小钱和下人们结怨,遂点点头,将银两都还了回去。
经过这一段插曲,周小渡的威名算是在盛家的下人圈里传开了,所有人都知道,有个很蛮横还很能打的小子,叫周小渡,都不敢得罪她,甚至于还有不少人上赶着认大哥当小弟。此为后话。
大抵是因为睡在下人堆里,捂了很久的汗臭味儿熏得她难受,周小渡这天晚上半梦半醒之间,又梦到一些从前的记忆。
那年大旱,闹饥荒,民不聊生,人相食。
她被好几个难民围住,摁在地上动弹不得,浓烈的酸臭味儿窜进鼻子里,她几欲反胃。
惊惶之中,有一顶华贵的轿子经过,缀着金珠,垂着祥云纹绣兰草的白纱,幽香四溢,犹如自天上来,与这污浊乱世格格不入。
有难民冲上去想要讨些施舍,被轿前的黑衣护卫拔刀斩杀。
只是一刀,干脆利落。
她向那顶轿子发出求救,高声呐喊,声嘶力竭,“贵人,救我!求求您救我!为奴为婢、当牛做马我都愿意,求您救我!”
那顶轿子没有停下一瞬,黑衣护卫们亦是一个眼神都没有留给她。
乱世之中,像她这样的倒霉鬼多如泥沙,凭什么独独救她?
她绝望地瞥向一旁哭喊的胞弟,发出最后的哀求,“你们别碰我弟弟,只要别碰我弟弟,怎样都可以,求求了……他才六岁啊,他才只有六岁……”
身上的人狞笑起来,“凭什么不碰?细皮嫩肉的小孩儿在这会儿可不多见了,柴火我们都准备好了,放心,我们会让你们姐弟死在一处的。”
“阿姐……坏人,放开我阿姐呜呜呜……”
幼弟的哭喊声,男人的狞笑声,在天地间回荡,震耳欲聋。
那顶本已走远的白纱轿子里,忽地飞出几道寒光来。她没看清那是什么,只是反应过来时,那几个难民已经毙命气绝。
梦境的最后,是从轿帘后飞出的一件白色外袍,做工精美绝伦,暗纹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它像一片云朵似的,缓缓地落下,罩在她的身上。
那一刻,她知道,生的机会来了。
周小渡拧着眉头醒来时,天还没亮,她目光沉沉,看着一屋子呼呼大睡的仆役,忽然很想把他们都拉起来,再次暴揍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