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管家准备的宅院名唤胧月居。
几进的精致院落,半在山上,半在水上。山上凤凰花开如彤云,水中碧荷亭亭似玉盖。
又一座轻盈的飞桥将胧月居与庄公子所居的弦月居巧妙相连,高挑的桥洞与水中倒影相映成趣,远望犹如一轮满月,一半盛满天之湛蓝,一半荡漾着水之轻波。
“真是独居匠心!”灵越遥遥看去,不由发出一声赞叹。
彼时他们身在山顶的飞云亭上,居高临下,将脚下美景尽收眼底。侍女穿梭如云,奉上新鲜的瓜果和佳肴。路小山心心念念的醉白云,此刻盛满了高大的琉璃盏,闪耀着琥珀色的光泽,芳香诱人。
路小山已然半醉了,斜倚在栏杆上,以筷击节,悠然唱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他的声音淳厚,歌声十分悦耳动听,山风徐来,飘飘渺渺,一时几个侍女也停下忙碌的步子,驻足倾听,露出赞叹之色。灵越不禁刮目相看,心想,原来他除了武功好,歌喉也是极好的。
庄公子换了一身银白色的便服,青丝如墨如瀑,当风而立,宽大的袍袖在风中猎猎作响,飘然若仙。
暮色渐渐暗沉,天空显出一片幽蓝,月亮已经升起,将圆未圆,是那么大,那么近,似乎就悬挂在他的面前,触手可及。金黄色的流辉映照在他的衣服,将他的身影勾勒得飘忽不定。
“明日就是十五了!”他凝视着明月,“想来我已经有十年未曾看过这样的月亮了。”
她也有很久没有看过青州的月亮了。不知今夜青城之月,是否也有如此湛湛光华?月光下照的人,有没有惦念于她?
“月是故乡圆,纵然是同一个月亮,我也觉得青州之月更大更美。”她顿觉怅然,轻轻摇动手中的琉璃盏,杯中的明月顿时被搅碎,碎光闪烁。
“诚然。”他看着路小山,嘴角漾起笑意, “小山已经醉了。”
灵越皱眉看着路小山,他果然已经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庄公子轻轻击掌,下一刻称心就像鬼一样就出现在面前。
“送他回房间。”庄公子轻声吩咐。
称心二话不说将路小山扛起,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个侍从的身手真是变幻莫测。
泛着月光的醉白云,果然入口生香,醉人心神。
“灵越姑娘。”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四个字抑扬顿挫,落在耳中,宛如诗吟,悦耳动听,“醉白云入口甘甜,看似绵柔,后劲却很浓烈,不可贪杯。”
灵越脸上已然泛起淡淡的红晕,手中的琉璃盏,在月光映照下, 闪烁不定,透着宝石般的光华。
“庄公子……”
“请唤我妙融……”他对她微微而笑,眸光胜过天空的繁星。
“妙兄……”灵越似迷失在他的眸光之中,语气之中有着别样的温柔,“这十年来,你不曾回过山庄吗?”
庄公子轻展折扇,望着天边的月亮,“我十五岁就离开了山庄,当日少年气盛,发誓要在江湖闯荡出一番名堂。”
“如今十年过去,你已是江湖闻名的玄机公子,已然实现少年时的雄心”
“玄机公子,不过是浮名罢了。”他莞尔一笑,望着天上的明月,“不如归去来。”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她低声吟诵,长长的睫毛之上似凝着月光,“我小时候最喜欢此诗,认为意境之美,横绝全唐,如今读来,发现此诗实则苍凉无比。”
庄妙融微微讶异,回过身来,面前的少女,一身淡红色的纱衣,在风中轻荡,乌黑的头发挽了一个简单的髻,光可鉴人。玉白的面容上,双眸明如朗月,却笼罩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愁云。
“灵越为何有此感叹?”
“这世间万物,终会成为光电幻影,只有明月永恒。”她喃喃地说,俏脸之上,带着三分醉意,七分落寞,哀艳动人。
一句话却触动了他的旧梦,他望着她清丽的侧影,可不与那人有几分相似?
曾经那人如同照影惊鸿,踏月而来,笛声相和,只一眼凝望便情定三生。原以为从此执手江湖,共赏明月,细数更漏,阅尽世间繁华,却不料想,终究成空。他纵是这名扬天下的玄机公子,没有那人的如花笑靥,又将如何?
“正是,如梦亦如幻,只有这明月永恒。”不觉举起琉璃盏浅酌起来,华衣随风漫卷如云。
“妙兄,你有心疾,怎么能饮酒呢?”灵越急忙阻止,另满了一杯鲜果汁递给他,将琉璃盏换了过来。
“一时大意了……”他淡然微笑,酒入愁肠,并未化作相思泪,仅在白玉一般的脸上,显出浅浅的酡红。
灵越见他眉间忽而涌起愁色,以为与庄夫人有关,轻轻地说,“今日有幸见到老夫人,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他看了看四周,忽而低声微笑,“千万别让我娘听到‘老’字,她会不高兴的。”
“妙兄,你真的是孝顺之人。”她想起那朵被庄夫人无视的蓝色冰莲花,不免有些不平,“我只是有点奇怪……”
“你一定很奇怪,我的母亲为何对我如此疏离吧。”他苦笑着,猜出了她的疑惑。
“你们已然十年未见,她刚一见到你还是很激动的。旁观者清,那一刹那看得出夫人是真心思念你,疼爱你。为何……为何……?”她忽然找不出词来形容,或许用冷淡至极?
“其实自从我记事以来,母亲对我便是这么阴晴不定。”他蹙起眉尖,只觉得头如针扎,只能忆起儿时的些许片段,“她常常如此,上一刻,对我慈爱无比,下一刻却冷如生人。”
“这是为什么呢?”灵越奇道。
“我曾经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无意中听一个老下人说,母亲生我的时候乃是难产,我的出生差点送了她的性命。她生我之后,性情就有些阴晴不定……”
“原来是这样。” 灵越想起花间药典中记载,有妇人生产之后,往往易得忧郁之症,以致性情大变。庄夫人也许就是受此困扰呢,也许开个对症的方子就无碍。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过过生日,母亲好像也不大记得我的生日。后来行走江湖,更加淡忘了,若是有江湖好友偶尔得知我的生日,也不过三杯五盏薄酒,煮了长寿面来吃。说起来,这一日是母亲的受难日,为人子女,当感谢母亲生育之恩,又怎能恣意狂欢呢?”他的眼底浮起淡淡的思绪。
“的确,子女生日,乃是母亲的受难日。妙兄所言极是。”灵越不觉愁入心田。她连自己的娘是谁,是生是死都不知晓呢,恐怕在云府年年过的生日也并非真正的生日。
“灵越姑娘,母亲于我而言,就如同这天上的明月,只能仰望,却永远不能真正的亲近。”
灵越苦笑,个中滋味她如何不知晓?从她记事起,母亲也是这般曾经那么漠然。她拼命想靠近母亲,讨好母亲,却不曾走近她半步。
她看着庄妙融,犹如看着多年前的自己,不知不觉眼里满是温柔和怜惜。
这举世无双的公子朝她微笑举杯,她回眸而笑,清风明月当中,醉白云的香气四溢,一时心神俱醉。
回到胧月居,路小山住的厢房依然灯光点点。
难道他还没睡? 明明都醉成那样了。
灵越站在游廊下,若有所思。廊前挂着的数盏灯笼不甚明亮,在夜风中摇摇晃晃,树影落下来,映在雪白的墙壁上,仿佛天然的水墨画。
她顺着台阶慢慢走进画中,到了自己的客房前,正要将门推开,一个黑影却快速从眼前闪过。她暗叫一声不好,一念之间,藏于袖间的银针已扣在指间,正待刺出,那个黑影却一动不动,笑嘻嘻道:“路大小姐,莫非也喝醉了?”
他的声音低沉醇厚,不是路小山,还能是谁?
“你不睡觉跑到我房门前做什么?”她扣住银针,冷冷地问。
他上前几步走近她,整个人在黑暗中显露出来,眼中含着朗朗的笑意。他倚着门框:“不要一见到我,就剑拔弩张,这么凶嘛,我一直不睡,自然是看看你回来没有……”
灵越哼了一声,将他一把推开,走进房间。房间里本来留有一盏小小的灯火,将明欲灭。她找到烛台,又燃起几根蜡烛来,顿时明亮的烛光照得一室影影绰绰。
“你和庄公子好像相谈甚欢啊!”他靠着门框并不进来,房间溢出的烛光照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远远能看见他雪白的牙齿似乎显露了一下。
灵越能想象他脸上带着什么样的神情————必定是带着嘲讽的,让她没来由心慌意乱的神情。
“我和谁相谈甚欢,好像不用路公子过问吧。”她也略带嘲讽道,“我还没有问问你,你为什么大言不惭地非要装作我的兄长,跟着我混进玄机山庄?”
感觉他又轻笑了一声。
“路小山,别告诉我,你是为了醉白云而来。”
“好,我不是为了醉白云而来,是为你而来。”他摸了一下鼻子,毫不在意地笑道。一看,就知道不是真话。
灵越瞪了他一眼,“总之我不管你什么目的,来做什么,我是来给庄公子治病的,配好了药方,我就会走。在此期间,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是,路大小姐!一切你说了算。”
他举起双手,抱拳致意。
不待她再次将他从门框推开,他轻巧地一闪,跃到游廊上,哈哈大笑着走开了。
灵越关上门,依稀还能听到他在隔壁欢快地吹着口哨。
这个家伙,总是高高兴兴的呢。她一边卸下钗环,一边想,不经意间抚过右手,停了下来,这只雪白如玉的手曾经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也曾经被他清凉的手指夹住,此刻似乎微微发烫起来,当然发烫的不仅仅是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