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越被她突如其来的怒意吓了一跳,几乎被她拍翻在床上,连忙坐起来将头摇得泼浪鼓一般,凤姑娘这才满意地擦擦脸上的泪痕。
这凤姑娘真是忽喜忽悲,反复无常。
灵越心想,别人都说伴君如伴虎,我看伴着这凤姑也跟伴着大老虎差不多呢。
咕咕,咕咕!她的肚子忽然响了起来,她从昨夜饿到现在,早已饥肠辘辘,此时不想则以,一念之下,竟然闻到一股肉香隐约传来,简直诱人之极。
幻觉,都是幻觉!她想。
“这个贪嘴的小福子,一只鼻子比狗还灵,我埋在灶间火塘里的野山鸡怕是被他发现了!”凤姑娘气呼呼地说,眉间却是笑意洋洋。
她一把拉起灵越,“快走,省得那和尚吃独食。”
两个人脚下生风,顺着肉香找到了大和尚。只见他悠然坐在红枫之侧的竹台上,脚边散落在几个小酒坛,左手抱着一只荷叶包着的山鸡,右手正啃着一条鸡腿。
“凤姑娘,多年不见,你的手艺越发精进了。”大和尚一见凤姑娘便竖起了油腻腻的大拇指。“这山鸡肉嫩而不柴,入口即化,多一分则过,少一分则不及啊!”
凤姑娘装作毫不在意地哼了一声,在他手中一把抢过荷叶包,“多年不见,你这爱偷吃的毛病始终没改。”
她干脆利落地将山鸡撕开,挑了一条大鸡腿递给灵越,“吃吧,丫头!”
灵越的脸被棉布包得严严实实,一张嘴巴只能张得极小,她无奈地用手将肉撕成碎块,小口小口地吃起来,果然肉质细滑,鲜美异常。
“看我这老糊涂!”凤姑饶有兴趣地盯着灵越吃了半天,这才如梦初醒一般,一阵风似的走了,过了一会,端着一口石锅过来,将石锅放在竹台上,热气腾腾,十里飘香。
和尚闻着那白色的水汽,连声赞道:“好汤,好汤!”
“小福子,你既那么会吃,不妨你猜猜是什么汤?”
大和尚闭上眼睛,喃喃道:“这里有两种笋、七种蕈,另有三种野菜,以山泉水熬足了三个时辰,其香悠远,其味甘甜,其性温补……凤姑娘,我猜得可对?”
凤姑娘呆了一呆,啐了一口,“小福子你吃成精了!全都被你说中了,只是少说了一样东西。”
“不可能!”和尚不相信,用勺子舀出来一碗汤,细细品尝,却皱起白眉,半天说不出话来。
凤姑娘得意地一笑,用勺子舀出来一大碗汤,递给灵越一个竹管,“等汤凉下来,用竹管吸吧!”
这倒是个好主意!她用吸管轻轻吸了一小口,那蕈汤熬煮得及其浓香味美,却有极其淡微的腥味。
“怎么,你能吃出来?”凤姑娘见她似有所悟,挑眉问道。
灵越用手指沾了沾茶水,在石桌上写下两个字:“珍珠。”
“咦,你这丫头倒是厉害!我昨日早起破开了一只河蚌,无意发现竟有一颗微小的珍珠,一时兴起磨成粉末丢到汤中……”
“哈哈,原来竟是女子养颜之物,难怪我吃不出来!”和尚呵呵一笑,端起酒坛,小酌一口。
“哼,我这里的稀罕物多着呢,怕只怕你吃多了外面的俗物,反倒吃不惯这山中的自然之物!”凤姑娘笑着说。
灵越自小住在青州城,从未住过乡下,原以为凤姑娘独自隐居山中,必定是瓢饮陋食,想不到她极会享受,做菜的功夫比竟是超一流。
这一日早上用过蕈汤,中午凤姑娘用野菜炖了一只温泉鹅,肉质鲜嫩得几乎令灵越要吞下舌头。到了晚间,她嫌白日里吃得油腻,改用山药煮了一锅梗米粥,取出自己槽的鹅掌来佐食。和尚见了鹅掌,顿时瞪圆了眼睛,连呼:“过瘾!”一盘又咸又香的鹅掌连同半锅梗米粥几乎都进了他的大肚子。
凤姑娘隐居之地,原不曾预备客人来访,因此夜里不过是移开火塘,铺了褥子令和尚安歇,她招呼灵越在自己的房中安置。虽与陌生人同睡一床,那凤姑娘却安之如素,不多时就进入了梦乡,睡得十分香甜。
窗外寒星点点,灵越翻来覆去,思绪翩跹,一会想到在泸州沈家与沈庭玉话别之时,他避而不见,从此相见无期,不知如今是否安好,一会又想到玄机山庄姐妹易嫁的奇诡遭遇,一会又想到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幽灵之花,这一夜禁不住心潮起伏,睁着眼睛直到天边露出了鱼肚白,睡意方才袭来,沉沉睡去。
山谷间的清晨十分静谧,既无市井叫卖嘈杂之声,亦无大户人家奴仆往来之音,只有山风间或吹过屋檐下的铁马,叮叮泠泠阵阵清响。
灵越在这样的清越之音中静静醒来。
她的目光越过低垂的帐幔,落在檐下的铁马上。原来并非是铁马,而是一个细长的风铃。
她起身走近去细看,发现那风铃十分别致,乃是数条倒垂下来的蔷薇,长短不一,一路旋转而下,当中坠着数个大小不一的个铜片,山风来时,便碰撞起来,叮当作响,无比清越。
她轻轻捉住了一片铜片,上面隐隐有一个字,仔细辨认,原来是一个蔷字。她又拿起并排的铜片,上面也有一个字,却已经似长满绿苔一般,模糊不清。
“不要动阿蔷的东西!”一个尖厉的声音顿时响起,原来是凤姑娘端着一个铜盆走了进来。
“对不起……”灵越脱口而出,顿时惊呆了。
她能说话了!
她能说话了!
“我好像能说话了……”她又说了一句,不错,是她的嗓音,她的声音又回来了,“我真的能说话了!”
“哼,难道你以为我凤姑是哄你玩的吗?”凤姑娘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好像又生气了。
“凤姑的医术真是世所罕见,灵越佩服之至。”灵越急忙笑着说,这世间千穿万穿,唯有马屁不穿。
“哼!”凤姑娘的面色温和了许多,“你的名字叫灵越?”
“正是。”
“过来,我看看你的脸。”
灵越在她面前坐下来,她小心翼翼地解开灵越脸上的白棉布,每解开一圈,她的呼吸似粗重了一分,到最后忽然停了下来,一把将铜镜丢给灵越:“还是你自己来吧!”
灵越轻轻解开最后一道棉布,缓缓举起了铜镜。
镜中映出一张绿油油的脸,十分可笑,但是细看之下,毒疮果然尽消。凤姑娘缩在镜子的一角,想看又不敢看,她朝铜盆努努嘴:“你去用温泉水洗去脸上的药汁……”
惨绿药汁一碰上温热的温泉水,便自动脱落,很快,灵越的脸洗得干干净净,雪白嫩滑,如同五月的栀子花。
凤姑娘痴痴地望着她,眼神里初时满满的惊艳,下一瞬却似星野微火,幽幽闪烁:
“原来,你不只眼睛长得像阿蔷……”
她伸手抚上了灵越修长的的眉,栀子花般清润的脸,纤秀洁白的下巴,就是像抚摸一个布娃娃一般,每抚过一分,她眼中的火苗遇风则长,一时熊熊燃烧,光亮无比:
“像,真像!仔细看来,这脸这眉眼,也似是阿蔷的影子……莫非上天垂怜,又重生了一个阿蔷不成?”
她急切地转过身,打开房间一侧的木柜,从中取出一套布包,当风一展,一套精美至极的衣裙顿时出现在灵越的面前。鹅黄色的绸缎,盈盈光泽如同星河,灿然生光,一支支淡蓝色的凤鸢花悠然盛开,色泽虽不复当年鲜艳,却依旧能看出绣工精致,并非凡品。
“好美的裙子……”灵越的手指轻轻拂过凤鸢花,触手丝滑,宛如山风拂过心间,是满心的温柔。
“阿蔷从小喜欢华美的衣裙,我那一年在京城锦绣坊第一眼看到这个裙子,就花十倍的价钱从一个姑娘手中买来,想着有一天阿蔷若是回来,见到它定然欢喜。谁料想当年哀牢山一别,我再也没有见到阿蔷……”凤姑娘的眼中水光闪烁,“她走了,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你我有缘,这套衣裙便送给你吧……”
“这……”灵越正自迟疑,那凤姑娘俊眼一瞪,厉声道:“怎么,莫非你看不上这衣裙?既如此,我便烧了它!”
“不要!不要!”灵越急忙将衣裙抱在怀中,“这是凤姑的心爱之物,受之有愧,却之不恭,我就穿上给你看看,可好?”
她脱去外衣,换上这华美的衣裙,看向铜镜,镜中人肌肤如玉,发如墨玉,一双眼睛含着秋水,如同幼鹿,半是惊喜,半是不安,比之两年前,少了许多天真烂漫,多了几分端庄持重
“真好,修长合度,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想不到,我当年买的这件衣裙,最终却穿在你这个丫头身上,竟似量身定做的一般。”凤姑娘怔怔地看着灵越,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下来,“阿蔷当年若是回来,恐怕就是你如今的模样吧?只是她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灰心失望地走到窗边,凝望着蔷薇风铃,如痴如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