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房外，讲经阁中——

“你们俩蹲着我干嘛，我骂被骂了，打被打了，你们还想怎么样？”

虚妄虽然身子不由地靠向墙边、想从玄明、玄空两人的身侧溜过去，但嘴上却一点都不服软。

因为虚妄知道自己面前这两个人是金山寺中最不好惹的角色，他们两个凑在一起出现，那就准没什么好事发生。

“等等师弟，别急着走啊。师兄们早课上戏弄你害你受罚，心里有点过意不去，现在特地送个礼物给你，想要给你赔个礼道个歉。”

一只干瘦却遒劲的手扯住了想要开溜的虚妄的衣袖。

那只手的主人是虚妄的师兄玄明，比虚妄高了一个辈分，是玄字辈中资格最老的一个，可年纪却不大，只有23岁。

玄明师兄管理金山寺中僧众的吃行住宿，偶尔还会带师兄弟们下山去化缘或办些法事，在寺中或在长安城里都颇有名气。

但玄明的出名并不是因为他的资格老，或是经常主持金山寺中的繁杂事务。而是因为他的模样干瘦，眼睛却格外的大，他的舌头长的甚至能舔到自己的手肘，远远看来就像一条穿着僧服僧帽的蛇。金山寺的和尚们私底下管他叫“蛇僧”，也叫“蛇僧玄明”。

不过虽然这玄明师兄模样长的怪，但他却有一张巧舌如簧的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人不鬼的就笑笑不说话。所以他这嘴一张，站在人前说上一时半刻，外至达官贵人、内至僧弥沙丘，无不乖乖听他的言语。

不过金山寺里有两个人他无法说动。

一个是主持圆觉大师，佛法高深、平易近人，但却心如明镜、诓骗不得；

另一个就是眼前这位小和尚虚妄，性格乖僻、不听人言语。

“赔礼道歉就不用了，我现在就想回到房间里趴着，让我这被打烂的屁股休息休息，然后把师父早课上讲的《大悲咒》抄个五十遍，再睡上一觉。”

虚妄瘪个嘴、歪个头，一副记着早上自己被人戏弄的表情，他一根一根地掰开玄明师兄的抓在自己袖子上的手指，巴不得立马走人。

“不，不，不，师弟，我们这次是真的想赔礼道歉，你看我连赔礼都准备好了。”

一个矮胖和尚挡住了虚妄小和尚的去路。

他是虚妄的师兄，名叫玄空。

玄空师兄比瘦小的虚妄还矮一个头，不过玄空虽矮却有三百斤重。他力气很大，每到秋收时节，他会拉着十辆牛车下山到长安城里购置金山寺一年要用的粮米僧服，再一个人将全部货物拖上山来。

甚至僧众们在睡前无事的时候还会讲起一段关于玄空师兄的传说，说有个小和尚在夜起尿尿的时候，看见玄空师兄一个人坐在佛堂里，四肢伏地化为一只金闪闪的蛤蟆，将佛堂里重达千斤的释迦摩尼佛像一口吞下肚，然后再一口气吐回原位，用这种奇怪的方式将释迦摩尼佛像从头到脚清洗一遍。

当然这只是僧众间的传说，因为从来没有人出来承认自己看到过这一幕。不过玄空师兄却因为这个原因有了一个与“蛇僧玄明”相当的称号，叫做“蛤蟆和尚”。

此时挡在虚妄小和尚身前的玄空，他手里拿着一本封面是菩萨骑象的经卷（其实是骑着神象的南无虚空藏菩萨，只不过是虚妄平日不用功，不认得罢了），四角用赤炎鎏金的铜片压平，封面上用血写着四个字《万妖图录》。

“别师弟师弟的叫我，我比你大，你15、我17，应该我叫你师弟才对。”

虚妄丝毫不领情地说道，因为他对眼前这个嘴巴咧得像蛤蟆一样的玄空半点好印象都没——

玄空脑子笨、力气大，深受主持和玄明的喜欢，也就是这个原因，15岁的玄空才会破格升为玄辈弟子，因为辈分越大，越好办事。但玄空他只对比自己辈分高的人亲近奉承，像虚妄这些虚字辈的小和尚，平日里往往被他当作苦力、跑腿使唤。

“你……”玄空略怒，深吸了一口气，鼓起面颊，额头上青筋暴起，越发像只蛤蟆。他揪着虚妄的领口，像老鹰捉小鸡一样一把拎起来，然后随手一掷，虚妄便顺着楼梯滚了下去。

末了，那本厚厚的《万妖图录》在空中划了道高高的弧线，啪嗒一声，砸中了虚妄小和尚的眉心，虚妄和《万妖图录》一齐跌落在地。

“啊~~~”

虚妄捂着自己的眉心痛的叫出了声。

“师弟，摔着了吧？身上哪里痛？”干瘦的玄明赶紧跑下楼梯将虚妄扶起，一边手上揉搓着虚妄被书角渗血的眉心、安抚虚妄，一边头转过去对着身后矮胖的玄空说教，“玄空你的动作也太大力了，都是同门师兄弟你怎么一点分寸都没有？”

“别假惺惺的了。”

虚妄立马甩开玄明放在他眉心上的手，想要从地上爬起来，忿忿地说道。

但虚妄的手刚撑到地面，他上浮的肩膀便被玄明干瘦的手按了回去。

“虚妄师弟，别急着走，师兄有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

“什么任务？”

“再过几日长安城中要举行伏妖大会，按照惯例我们金山寺会派出一名佛法高深的僧人拿着《万妖图录》，登上伏龙塔，去将塔内万妖清点一遍并清扫塔内的蛛网灰尘。

虚妄师弟，你看师兄们每日为了金山寺的大小事务操劳哪里抽得出时间，主持大人又年事已高，师兄我思来想去，这个任务还是交到你手里最为合适。”

玄明师兄说完，头便微微向后侧去，在一个不被人发觉的角度里，眼中略过一丝精光，异于常人的舌头在嘴中急剧的吞吐……仿佛一条阴测测在等待着猎物入口的毒蛇。

“说了那么多，不就是差我去扫伏龙塔，清点伏龙塔里的妖怪吗？还说的这么冠冕堂皇的，这本来不应该是你的事情吗？”

虚妄在心里暗忖道，但他看着玄明那如骤然收缩的细小瞳孔，将心里这些话咽了回去。

玄明师兄笑着从地上捡起了那本《万妖图录》，吹了吹上面的尘土、拂了拂书面、平平整整地塞进虚妄小和尚的怀里。

起身的时候，玄明师兄将如蛇信子般猩红黏湿的舌头伸进虚妄的领子里，闭着眼舔了下，仿佛等待美味的猎物在他的毒液下慢慢融化，末了他将虚妄被玄空弄皱的领子整好：

“师傅给了我们三天的时间，如果在规定的时间里没完成，金山寺一丢脸、师父一震怒，那会发生什么师兄我就不知道了。

不过，我觉得按师弟的资质，今天日落前就能完成任务吧？不至于到长安城举办伏妖大典的那天，师弟还拿着图录、抱着扫帚躺在伏龙塔里像今天早课一般鼾睡吧？

对吧，师弟？”

虚妄厌恶地抹着自己脖子上玄明留下的口水，闷生生地对着玄明，没有答语，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变的格外的僵。

“玄明师兄、玄明师兄，今天我们还有急事要办，别和这娘娘叽叽的虚妄说话了，不然等会风一小就去不了了。”

只见，玄明和虚妄僵持这会，矮胖的玄空从僧房拿来了一只老鹰风筝和一卷血红色的风筝线。

这两样东西可不是寻常物件。

有一次玄空下山看到长安城上飞着一只修成人形的墨翅鹰妖，他问猎户借来了弓箭将空中这只鹰妖射下，再凭着一身蛮力将这只墨翅鹰妖诛灭，拆其翅、抽其筋，制成了这老鹰风筝和血线。

从那之后，四肢发达的玄空闲来无事就把这风筝和血线拿出来在师兄弟面前炫耀，炫耀自己的神勇和一身蛮力。这个时候，其他师兄弟都会一齐凑上去恭维玄空，唯独虚妄他一个人坐在一边，不理睬玄空。

因为虚妄觉得那只墨翅鹰妖只是路过而已、又没伤人性命，可一身蛮力的玄空却蛮横地结果了它的性命，将它扒皮拆骨只为做成自己的战利品。

平日里这些僧众踩死了一只米粒大小的蚂蚁都会“南无阿弥陀佛”地念上半天，可现在玄空手里拿着一只半人高的鹰尸风筝和数米长的妖筋血线，他们却一个个都脸上谄媚，口里念着“无上荣光”。

想想真是令人作呕。

人诛妖是替天行道，妖吃人就是十恶不赦，这是哪门子的天理正道？可这种完全没有道理的道理却在一个个口中念着“出家人以慈悲为怀”的僧弥间悄然建立起来，而大多数人却已经麻木到熟视无睹。

如果说小和尚虚妄讨厌玄明是因为他巧舌如簧、两面三刀的话；那么虚妄讨厌玄空则是因为他崇尚蛮力、肆意屠杀无辜的妖兽，这风筝也仅仅是玄空众多战利品中的冰山一角罢了。

而现在，那个矮胖的玄空拿着鹰尸风筝和血线，挽起袖子、露出他如岩石般坚硬突出的胳膊肉，在虚妄周围绕圈跑，看样子他今天要和玄明师兄去长安郊外的蛇盘山郊游嬉玩。

“对对对，我都忘了这事，师弟我们这就走，这就走。”玄明说着勾上了玄空宽厚的背，两个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矮、勾着肩搭着背地走出了讲经堂的门，只留下虚妄一人坐在楼梯上怀里揣着本《万妖图录》。

“可恶，总有一天我要当上金山寺的主持，那时我要让你们两个天天扫伏龙塔，扫完还不够，要从第一层舔到第九十九层，再从第九十九层舔到金山寺……”

虚妄一边骂，一边对着玄明、玄空消失的方向砸了一块自己藏在僧衣里的冷窝头（╯‵□′）╯︵。

可还没等虚妄骂完，那干瘦的玄明又折了回来，捡起刚刚虚妄丢掉的冷窝头，温柔地塞进虚妄嘴里：“师弟，出家人不能随便浪费粮食，还有我忘了交代一句，这是你第一次一个人下山，可千万不能被长安城里的姑娘迷了道，要知道，‘山下的姑娘是老虎，千万要躲开’。”

“哈哈~~哈哈哈~~”

在玄明、玄空的嗤笑声中，虚妄小和尚双手捧着那本比砖还厚的《万妖图录》，嘴里吞咽着一块干涩的冷窝头，气得快要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