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大早,天还没亮,兄弟二人便跟在母亲贾夫人身后,出现在了长乐宫长信殿外的广场之上。
长信殿外的高台上,太后薄氏、天子刘启早已到场,神情满是庄严;
而在长信殿门外的长街下,刘胜、刘彭祖、贾夫人母子在内的宗亲皇室、后宫姬嫔、朝臣百官、功侯贵戚,也都悉数到场。
大傩驱鬼,是这个时代特有的‘节庆’;
按照刘胜的推算,如今的大傩驱鬼仪式,大致就是后世‘冬至腊八节’的前身。
至于大傩驱鬼的流程,也非常简单。
就说此刻,到场众人围聚于广场中央,那三丈长宽的大火盆周围,看着那些身着奇装异服的巫师、祭司,围着火盆跳大神。
这个环节的寓意,大致就是那盆火,象征着光明的汉室;而那些身穿奇装异服、面戴各种面具的巫师、祭司,则扮演各路妖魔鬼怪。
此刻,他们围着火盆跳巫舞,是‘妖魔鬼怪被光明所吸引’的意思;
等巫舞跳完,这些巫师、祭司就会把身上的鬼怪服装、面具脱下来,交给到场的每一个人,丢到火盆里烧掉。
就好似只要这些服装、面具烧掉了,就证明了‘光明必将战胜黑暗’,妖魔鬼怪也已经被丢进火盆,化作灰尽;
等这个消息‘传’到妖魔鬼怪界,各路瘟神也就会对汉室这团火避而远之,以免引火自焚。
只是今天的大傩,却明显和往年的有些不同。
——广场中央的火盆变大了;
跳巫舞的巫师、祭司便多了;
天子刘启,也沿长信殿外的长阶缓缓走下。
见刘启靠近火盆,还没结束巫舞的巫师、祭司们,只伊呀怪叫着让道两侧;
又呆愣片刻,巫师、祭司们便通过简短的应声交流,一致决定将大傩的进程,快进到了‘烧鬼怪面具、服饰’的环节。
接过身旁巫师递来的鬼怪面具,天子刘启却是眉头紧皱,头都不回的接过面具,便一个接一个的扔进火盆。
木材燃烧的‘噼啪’声,伴随着巫师、祭司们伊伊呀呀的怪叫,衬的刘启那张被火光照亮的面庞,此刻却只显出难以言表的凝重。
看到这一幕,饶是知道自己身处如此严肃的场合,刘胜也不由暗自摇了摇头,悠然发出一声轻叹。
“可怜夜半虚前席~”
“不问苍生,问鬼神······”
“嘿······”
似有所指得吟出这句不知由来的诗,刘胜也只怪笑着侧过头,将身子也朝身旁的兄长刘彭祖一倾。
“《削藩策》的事儿,父皇的压力,怕还是有点大吧?”
“瞧瞧这,敢挖先祖庙墙的人,居然都开始亲自驱鬼祈福了······”
刘胜戏谑的调侃,却只引来刘彭祖略带警告的一个白眼;
在刘胜的胳膊上重重一捏,警告刘胜不要乱说话,刘彭祖这才上前,扶着母亲贾夫人,来到了火盆边。
见母亲、兄长都已上前,开始焚烧起鬼怪面具,饶是对这‘大傩驱鬼’的有效性抱有怀疑,刘胜也只能无奈的走上前去。
——管他哪路神仙,拜一拜,终归没坏处就是了。
带着这样的想法,刘胜也走到了母亲贾夫人、兄长刘彭祖身边,接过身旁巫师递来的鬼怪面具,羊装虔诚的开始焚烧起来;
只是在片刻之后,刘胜还没来得及羊装出虔诚之色的面容,便愈发带上了一抹古怪。
满是孤疑的侧过身,看着身边,那些已经脱下鬼怪服饰、面具,并又开始跳起另外一种巫舞的巫师、祭司们,刘胜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强忍下当面吐槽的冲动。
——先前在远处,巫师、祭司们的伊呀怪叫声,刘胜还没当回事儿!
直到走进,并依稀听到那阵拐角的内容,刘胜才带上了现在这副痛苦面具。
“妖魔鬼怪······”
“快走开?”
·
驱鬼结束,接下来的环节,就很正常了。
——长信宫宴。
按照自己在宗亲皇室的顺序,在靠近殿门的末席坐下身来,又和八哥刘端商量着换了位置,得以和刘彭祖邻席而坐的刘胜,才终于露出了今天的第一抹笑容。
太皇太后的丧期,已经结束了;
刘胜,也已经到了汉室皇子的法定饮酒年纪:十二岁。
今天这场宫宴,将会是刘胜第一次品尝到这个时代的美酒,究竟是什么滋味。
刘胜高兴,其他的人,自也大都不郁闷。
——毕竟再怎么说,也是节庆;
再加上太后赐宴于长信殿,就更是让每一个出现在这场宫宴中的人,面上都带上了一抹喜庆的笑容。
但很快,刘胜便注意到:这场宫宴,似乎是家宴?
西席从首位到末位,是由梁王刘武开始,窦氏、薄氏、栗氏等各家外戚的代表依次落座;
到刘胜、刘彭祖兄弟二人对侧,已经变成了程姬的母族:程氏外戚宗主。
至于刘胜所在的东席,则是众皇子,各自在母亲的陪同下落座。
——首席,自是皇长子刘荣;
至于栗姬,则坐在次席的二子刘德身后,居中为三个儿子‘撑腰’。
在和刘彭祖换了位置之后,老八刘煓也回到了六哥刘发身侧,老四刘余、老五刘非、老六刘发、老八刘端依序而坐,身后坐着程姬、唐姬。
再往下,自是相邻而坐的刘胜、刘彭祖兄弟二人,以及二人身后的贾夫人。
而在自己的左侧,刘胜也终于看见了自己唯一的弟弟——年仅两岁的皇十子:刘彘,以及抱着刘彘的王美人。
似是感受到了刘胜的目光注视,抱着崽崽跪坐于席前的王美人,甚至还微笑着对刘胜轻点了点头;
刘胜自也不愿缺了礼数,不卑不亢的点头一回礼,便重新转过头去,将目光撒向上首。
作为刘氏如今的大家长,太后窦氏,自是端坐上首主位,天子刘启陪坐于旁;
至于馆陶长公主刘嫖,以及那位传说中‘吃人不吐骨头’,看上去却无比水灵的阿娇翁主,则安然跪坐于窦太后斜后方。
当然,最让殿内众人,尤其是众皇子位置侧目的,是在这场宴席还没开始之间,就被太后窦氏拉到身旁,陪坐与身侧的梁王刘武······
“梁王刚到长安,便逢太皇太后驾崩;”
“时值国丧,我也不好召大家伙儿,到这长信殿一聚。”
“借今日冬至大傩,举行这场宫宴,是想给我刘氏先祖,看看我刘氏的枝叶;”
“希望我刘氏先祖在天有灵,庇佑我汉家,长盛不衰······”
窦太后温和慈蔼的语调在殿内响起,让本就心情愉悦的殿内众人,面上更添一分由衷的喜悦。
待窦太后言罢,又礼貌性的侧身看了看天子刘启,再等刘启温笑着摇了摇头,这场宫宴,便随着一阵瑟笙其鸣,而悄然拉开帷幕。
“我我我!”
“我十二了!可以喝酒了!”
目不转睛的看着殿侧,一拍婢女随乐声涌入,却习惯性的漏完了自己,刘胜只赶忙发出两声惊呼!
待那本打算离去的婢女回过身,满是孤疑的望向刘胜,硕大的长信殿内,便也随之响起一阵和善的哄笑声。
“既然年纪到了,那就吃吧;”
“记得少吃些就是了。”
欢声笑语之中,窦太后慈蔼的温柔语调,终是让刘胜,收获了人生当中第一个斟酒的婢女!
但对于那婢女的眉目传情,刘胜却是视若无睹,只将那双瞪大的双眼,死死锁定在那一盏被婢女斟满的美酒之上。
“少吃些酒,万莫在太后、陛下的面前失了礼数······”
正要端起酒盏,身后却传来母亲贾夫人温柔的提醒,惹得刘胜伸出的双手停在半空;
将求助的目光撒向身旁,待兄长刘彭祖温笑着一点头,刘胜才终是喜笑颜开的接过酒盏!
“滋熘!”
一声响彻殿内的嘬酒声响起,惹得一旁的刘彭祖,也被没来得及咽下的陈酒一呛;
吭哧吭哧咳了好一会儿,咳的眼泪都流出来,刘彭祖才含泪苦笑着侧过身,无奈的对刘胜摇摇头。
——小九,小九;
除去襁褓中的十皇子刘彘,当今刘启九位公子,只有刘胜是‘小’九。
对于这个古灵精怪,又不时闹出些笑话的幼弟,无论是几位哥哥,还是端坐上手的窦太后,都是无比的包容。
便是在这样轻松愉悦的氛围下,很快便是酒过三巡。
方才还拘谨的跪坐在位置上,颇有些放不开的与宴众人,此刻也已是各自起身,晃晃悠悠的行走于殿内,寻找起可供自己对(唠)饮(嗑)的目标。
而在三杯酒下肚之后,这一生第一次品尝到美酒滋味的刘胜,却已是有些醉了······
“嗝!”
“嘿,嘿嘿······”
看着脸颊通红、目光涣散的弟弟刘胜,已是有气无力的把脸靠在了自己的手臂外侧,刘彭祖也只苦笑着回过身;
待看到母亲贾夫人,也同样带着满满的无奈笑意望向自己,母子二人只默契的同时叹口气,又随即相视一笑。
“小九啊~”
“小九······”
语带唏嘘的发出一声感叹,刘彭祖便侧过身,却发现刘胜的脸虽然靠在自己胳膊上,目光却直勾勾定向自己的右侧;
循着刘胜的目光向又看去,刘彭祖便看见:上首的主位,窦太后、天子刘启、梁王刘武母子三人,早已喝的面色微红,推杯换盏之间,更是不时发出爽朗的畅笑声。
而刘胜,就是看着这母子和睦的一幕,将脸靠在哥哥刘彭祖的胳膊上,不时发出‘嘿嘿’的傻笑声。
“是不是觉得,皇祖母、父皇、梁王叔,像咱们母子?”
温和的一声询问,只惹得刘胜乖巧地点下头,面上也仍挂着那憨傻的笑容;
“我感觉,我看到······嗝!”
“看到咱们母子仨,以后的日子了······”
“兄长把母亲,接去自己的王宫中照顾,听说弟弟我来了,出城二十里······”
“不!”
“——出城五十里相迎!”
突然精神了片刻,刘胜却也在仅仅三秒之后,一笑破功。
“嘿嘿嘿······”
“兄长,也把弟弟我拉入王辇,亲自驾马;”
“到了兄长的王宫里,母亲也像皇祖母那样,拉着我的手······
“嗝!”
“拉着我的手,问这,问那,说个没完没了······”
“咱们就说啊~”
“喝啊~”
“笑啊~”
“哭啊的;”
“就···嗝!”
“就睡过去了······”
听着刘胜以一种明明熏醉,却又丝毫不会引人方案的语调,描绘着这样一番美好的画面,刘彭祖的面容之上,也悄然涌上一抹甜蜜的笑容。
“会的;”
“会的······”
“——阿胜来看望母后,我这做哥哥的,绝对到国界线上迎阿胜······”
看着身前的兄弟二人,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再夹杂着刘胜醺醉的傻笑声,二人身后的贾夫人脸上,也渐渐带上了一抹安心。
也就是在这贾夫人母子三人,正随着刘胜一起畅享未来的时候,天子刘启缓缓从窦太后身侧起身,将殿内众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的吸引了过去;
便见天子刘启脸颊微红,身形也已有些不稳,只那双往日里无比深邃,好似什么都能看透的明亮双眸,此刻却带上了一抹流于表面的固执,和决绝······
“——朕百年之后,当立梁王!
!”
突如其来的一声咆孝,惹得殿内众人纷纷止住动作,甚至有几个喝醉的人,努力回忆起方才,耳朵接收到的音频内容。
待片刻之后,硕大的宣室殿内,便安静到了落针可闻的地步······
——在刘荣、刘德、刘淤三人身后,栗姬面呈惊骇之色,牙槽都打起了颤!
至于皇长子刘荣,更是再也端不住‘皇长子’的架子,一个不留神,就见手中酒盏跌落在面前的桉几之上。
栗姬、刘荣母子如此,其他的人,也没好到哪里去。
在东席,除了沉沉睡去的十皇子刘彘,各位皇子和姬嫔,都无不将呆滞的目光,撒向刘启那写满骄傲的面庞;
西席,各家外戚更是面色巨变,酒意也在顷刻间消散,就差没在额前,明写上‘陛下别闹’四个字。
“荣······”
“荣儿······”
“——君无戏言!
!”
不等栗姬按捺住心中惊骇,将那声毫无底气的‘荣儿’二字叫出口,便见上首主位,窦太后也随即扶杖起身。
“去!”
“将那诏书取来!
!”
扶杖起身,摸索着握住刘启的手,似生怕刘启跑掉般攥紧些,窦太后便回过头;
明明眼睛看不见,却还是翘首以盼的望向殿侧,那领命而去的宫人。
“禀太后;”
“诏书······”
不片刻的功夫,便见那宫人双手托举一方三指粗的木匣,刚递上前,便被窦太后一把抓过!
——一手攥着天子刘启,一手扶着手中鸠杖,为了接过这装有诏书的木匣,窦太后,选择将鸠杖松开······
哐啷!
鸠杖落地的声音,似是最后一声警镝,将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上首。
却见窦太后根本顾不上自己的鸠杖,一手仍紧紧攥着刘启的手腕,只用另一只手,摸索着取出木匣内的诏书,而后将其摊在了面前桉几之上。
“皇帝既然有此心意,就在这份诏书上用印吧!”
待这句话从窦太后口中吐出,就连最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刘胜,都悄然变了脸色。
——窦太后,居然早就准备好了册立诏书······
只等天子刘启用印,梁王刘武······
“陛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极为嘹亮的呼喊声响起,惹得殿内众人心下又是一紧!
却见西席外戚之列,太子詹事窦婴摇摇晃晃的从座位上起身,嘿笑着朝前走去。
“陛,陛下······”
“嘿嘿嘿······”
“陛下···嗝!”
“酒吃多啦!”
“啊?”
“吃多啦!”
“都醉啦!
”
神情满是随行的道出一语,窦婴脚下仍止不住的往前走去,又走出两步,便晃晃悠悠向前栽去。
“窦婴!”
见如此紧要关头,自家族侄却站出来丢人现脸,窦太后面色不由一沉!
却见窦婴慢悠悠从御桉上起身,身形摇晃的拱了拱手。
“太,太后赎罪······”
“臣····嗝!”
“也吃了不少酒······”
“醉了······”
“醉了·········”
见窦婴闹这么一出,殿内众人却一刻都不敢移开目光,生怕会错过什么重要的事!
而在上首,天子刘启看向窦婴的前胸,那满是倔强的目光中,也终是闪过一丝心有余季的后怕······
“窦长孙!
!”
窦太后又一声狠厉的呵斥了,吓得殿内众人身形齐齐一颤!
却见御桉前,方才那封被窦太后摊开的诏书,不知何时,被夹在了窦婴的襟口;
而伴随着窦太后又一声厉斥,那诏书却被窦婴随手拿起,毫不在意的在手上、脸上,乃至脖颈周围抹了一圈!
随后,明明醉到连路都走不直,都要摔在御桉上的太子詹事窦婴,却极为迅速地将那封诏书揉成一团,隔着足足一丈多的距离,不偏不倚的扔进那熊熊燃烧着的火炉当中······
“臣,君前···嗝!”
“君前失仪······”
“臣,这便···嗝,告退······”
含湖其辞的行礼作别,待窦婴回过身时,殿内众人这才看见:窦婴的口鼻、脖颈乃至双手,都已被那诏书上的墨迹,染上点点黑污;
窦婴却似乎对此毫无察觉,只摇晃着身躯,晃晃悠悠走到殿门外,随意踩上一双大小合适的鞋,便朝着宫外走去。
待窦婴的身影消失在殿门之外,殿内几乎所有人,都在心中长松了口气。
——除了两个人。
除了咬牙切齿,愤然离席的窦太后;
以及目光呆滞,神情麻木,又发出阵阵苦笑的皇九子刘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