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老了?
袁盎老了?
老实说:这也就是开口说这句话的,是当今天子胜。
但凡换个人对袁盎说一句‘你老啦’,那即便袁盎和此人不死不休,也绝对不会有人感到奇怪。
袁盎如今是什么年纪?
——世人皆知,太宗孝文皇帝元年,贾谊、晁错两位国士级别的俊杰入仕,开启了刘汉王朝,乃至于华夏文明的一大盛世:文景之治。
但鲜少有人注意到:同样在当年洗清‘诸吕余孽’的污点,并在短暂停靠陈平、周勃等老臣庇护之下后,又迅速投身于太宗孝文皇帝身旁的袁盎,当年也同样只有二十岁。
二十七年后,太宗孝文皇帝驾崩,时年四十七岁的袁盎,正式成为了新君:天子启的御用橡皮擦。
吴楚有变,袁盎去看看;
吴王反了,袁盎去劝劝。
甚至就连天子启自己惹出来的‘皇太弟’一事,都是由袁盎在其中长袖善舞,为窦太后打消这个荒唐的念头,起到了主管重要的、决定性的作用。
以至于后来,梁王刘武恶向胆边生,险些就将袁盎一介当朝九卿,活生生刺杀在了长安街头。
再到先孝景皇帝刘启驾崩,时年五十七岁的袁盎,正式成为了当今天子启身边少有的三朝老臣之一。
若是算上给吕禄做门客、给吕氏做走狗的那几年,说袁盎是个四朝老臣,其实也没太大的问题。
而如今,当今天子胜迎来了自己即位之后的新元二年,至于袁盎,则刚好五十九岁。
放在后世,五十九岁的年纪,或许意味着袁盎快要退休了、很快就可以开始拿着退休金,然后在早晚高峰和年轻人抢公交,并于高楼大厦之间扰民式群魔乱舞了。
但在这个世代,对于一个男子,尤其还是活跃于政坛、庙堂之上的政治人物而言,五十九岁,真真可谓是‘如花年华’。
都不用说旁人,就说太宗孝文皇帝时期名扬天下的计相张苍为吏。
这位仅仅比秦始皇嬴政小三岁,与汉太祖高皇帝刘邦同一年出生的秦吏,早年曾是秦廷所任命的御史,也就是图书管理员,主要负责‘四方文书’,也就是文档归纳。
而在成为秦御史之前,张苍还曾同后来的秦相李斯、韩公子非等只会出现在青史记载之中的历史人物一起,于荀子荀卿门下习学。
从荀子开设于齐国的稷下学宫完成学业,又同同门师弟李斯一起响应秦相吕不韦的号召入秦,张苍便真是开启了自己的蛰伏生涯,也就是图书管理员生涯。
吃着微薄的秦禄,免费看秦咸阳宫石渠阁的藏书看了十几二十年,一直到始皇嬴政病重卧榻,张苍才因罪逃亡。
而在始皇嬴政驾崩沙丘,二世即立的那一年,张苍也已经有足足四十六岁了。
回到家乡之后过了一段时间,天下群雄并起而攻伐暴秦,张苍便也就此投身于沛公账下,以宾客的身份跟随刘邦攻打南阳。
只可惜寸功未立,张苍便因违背军法而坐斩首;
正当张苍无比绝望的脱下衣袍,趴伏在刑具之上,只等人起刀落,脑袋落地的人生结局时,第一个改变张苍人生的人出现了。
——王陵。
丰沛豪强,同刘邦亦师亦友,同时又被刘邦隐隐不喜的王陵,在恰巧看到那一幕时笑着说道:哎呀呀~
瞧瞧这身子骨,多硬朗、多结识!
瞧着得有八尺余高,四百来斤重了吧?
更别提这葫芦籽儿似的细皮嫩肉,简直就没见过长的这么好的男子!
当时,刘邦和王陵之间还没有生出嫌隙,听闻王陵此言,沛公只稍挑了挑眉:留?
王陵含笑点了点头道:留下吧,就冲此人长的这般好模样,就已经让人不忍心将其杀死了。
就这样,张苍因为王陵这极有可能涉嫌变态的‘欣赏下’,得以在汉军监军官的刀下捡回了性命。
这时,张苍已经年近五十。
后来的秦末纷争,以及楚汉争霸时期,就没什么好多说的了——张苍‘北平侯’的彻侯爵位,以及一千二百户的彻侯事宜,足以表明在那个时间间隔之间,张苍也并没有甘心做一个摇头晃脑的文人、谋士。
到后来的汉五年,也就是始皇嬴政驾崩沙丘之后的第八年,汉王刘邦于汜水河畔即皇帝位;
随后论功行赏,张苍以跟随淮阴侯韩信攻打赵国,并亲自擒获陈余、赵地被平定之后,以代国相国的职务防备边境敌寇,以及跟随刘邦攻打臧荼有功等功绩,累功获封为北平侯,食邑一千二百户。
一千二百户人家不再给天王老子缴税,而是开始世代给你家缴税,很不错了吧?
就这一千二百户食邑,张苍在汉开国元勋当中,或许连前一半都进不去!
毕竟彻侯食邑的下限,也是将近张苍这一千二百户食邑一半的五百户;
而且绝大多数时候,刘汉天子都不会那么抠门的将彻侯食邑卡死在五百户,而是会象征性的加个一二百户。
与之对应的,则是彻侯爵位最高上万户食邑的实际上限,以及基本趋于正无穷的理论上限。
——彻侯五百户起步,于刘汉鼎开国年间,以及至今为止都以万户封顶,500——10000的区间,张苍仅仅只在1200的位置。
所以毫不夸张的说:在那个将星璀璨,能人如云,大老巨擘如过江之卿,名垂青史者多如牛毛的璀璨时代,食邑一千二百户的北平侯张苍,压根儿就提莫排不上号······
萧何:张苍?
哦~
咱们丞相府的会计啊~
还行,政务还算熟稔,人也机灵,能写会认的,就是年纪忒大了些······
···
曹参:张苍?
在坊间好像名气挺大,说是个什么劳什子‘计相’。
嘿,简直可笑。
一个儒生,居然抱着我黄老的典籍,说自己学了个‘大成’······
···
王陵:哦~
张苍啊~
嘿!
你要是问这个,那我可就兴奋了!
我可就要好好跟你讲讲,我当年是怎么从太祖高皇帝手中,把这白白胖胖的小老头给救下来的了······
就这么一个一个一个拍下来,排出二十名开外,张苍的名字也绝对不会出现。
哪怕张苍曾经,是秦相李斯、韩公子非的同门师兄弟,荀子荀卿的杰出弟子,专精于《春秋》;
哪怕张苍曾在秦时做过数十年图书管理员,甚至仅仅凭借记忆就将那场大火中,绝大多数被项羽烧毁的典籍保留了下来。
甚至于哪怕张苍在最开始,就第一时间追随于刘邦左右,且从始至终都不曾有过动摇,也依旧改变不了这个现实。
但最终,张苍出人意料的,在汉室开国五十年之内,成为了刘汉社稷第八任丞相,甚至可以说是成为了有汉以来,乃至于华夏历史上最杰出、最出色的实权相宰。
而这一切,张苍靠的不是文韬武略,不是裙带关系,而是一个‘熬’字。
——做秦御史,张苍熬死了所有自己认识的秦廷君臣,包括始皇嬴政,二世胡亥,乃至于三世子婴。
太祖高皇帝刘邦在位,张苍熬死了汉相萧何;孝惠皇帝即位,张苍熬死了汉相曹参。
吕太后在位,张苍又熬死了自己的恩主:安国侯王陵,之后又在太宗孝文皇帝一朝,先后熬死了曲逆侯陈平、辟阳侯审食其、绛侯周勃、颍阴侯灌婴四人。
难道除了熬,张苍就没有其他方式,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达成自己想要的目标吗?
——张苍才高,比之李斯、韩非如何?
天纵奇才的法祖韩非,不也死在了师兄李斯的手中?
秦相李斯,最后不也是被合作伙伴赵高所杀害?
——于国有功,比之萧何、张良如何?
萧何为汉开国第一功臣,华夏历史上第一位万户侯,更被汉太祖高皇帝誉为‘镇国抚民,给饷馈,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的史诗级后勤大臣。
这样的人,不也追随太祖刘邦而去,什么宏图大志都没来得及施展?
不也被逼的自污以保全性命,靠自己给自己招黑,才打消了刘邦对自己‘或有异志’的猜疑?
至于张良,那就更别提了。
作为后世人心目中,好似并不存在于史书之上,而是应该出现在神话中的人物,张良在刘邦口中的评价,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在开国之后,刘邦给有功之士论功行赏,给其他人封侯那都是想了在想,抠了又抠;
说好杀项羽者侯万户,结果那五个平分项羽尸首的人加一起,却都还离万户差着千八百户。
反观张良,被刘邦挽着胳膊拉到了留邑,指着城墙就是豪横的嚎出一句:这三万户食邑,够不够?
不够我再给你迁些百姓过来,或者直接给你找一块儿更大的封地!
如此恩宠,不也是在刘汉开国之后便澹出朝堂,在太子刘盈储位稳固之后功成身退?
至于武勋,那就更没有赘述的必要了。
兵仙韩信,游击战鼻祖彭越,阵地战祖师英布等人,张苍压根儿都没资格跟人比;
就连太祖高皇帝身边的近臣,如周勃、樊会、夏侯婴之流,都爆了张苍不知道几个八百条街。
可就是这样一个论才能比不过李斯韩非,论能力比不过萧何曹参,论武力都没资格跟那些大老比,甚至都在开国元勋中排不上号的小虾米,最终却在太宗一朝位及相宰,并一举促成了垂名青史的文景之治。
是运气吗?
或许是。
但刘胜更倾向于将其理解为:把握住了摆在眼前的机会。
而一个人,要想把握住一个机会,首先需要做的,便是熬到,甚至是活到机会出现在面前——活到机会击鼓传花,轮到自己面前的那一刻。
张苍就是这么做的。
四十六岁送走始皇嬴政,五十四岁送走霸王项羽;
六十一岁送走太祖刘邦,六十八岁送走孝惠刘盈。
七十六岁送走吕太后,又经过十数年的蛰伏,先后送走陈平、周勃、灌婴等前辈,张苍才终得以在年近耄耋的年纪,坐上刘汉社稷的丞相之位。
一代计相之名不绝于青史,文景之治的功绩怎也无法在功劳簿上抹去;
甚至于到了一百零三岁的年纪,张苍还送走了太宗孝文皇帝!
四十六岁时经历始皇嬴政驾崩沙丘的张苍,亲眼目睹了刘汉社稷第六位天子、太祖高皇帝刘邦的孙子:天子启承袭大统······
张苍如此,开国时期只是个大头兵——顶多只能算精英怪的故安贞武侯申屠嘉,也同样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而在这些动辄七老八十才显赫,九十好几才终老的前辈面前,现年四十七岁的袁盎,真的和‘老’这个字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太祖高皇帝四十七岁的时候,可才刚在丰沛起兵,开始自己的抗秦大业!
只是在这个世代,有这样一句真理。
你的状态,并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旁人说了算,甚至都不是客观事实说了算!
当封建帝王说你‘老了’的时候,你最好是真的老了。
若不然,万一这辈子还没活够······
“太仆这些年,也算是劳苦功高。”
“突然要离任,也必定会有不舍、不甘。”
“既然这样,那朕就带着朝公百官,跟着太仆一起,去看看过去这些年,太仆做出了怎样的成绩吧。”
···
“——太仆马政,于长安一代有内厩九,外厩十六。”
“内厩主要负责蓄养、照料宫廷用马,也没什么好去看的。”
“莫如,我们便去外厩十六中,最受坊间赞叹的骊厩瞧瞧吧。”
“顺便也能去骊山,看看秦王嬴政的滔天罪孽,究竟有没有受到上苍的宽恕······”
本是极尽澹然的一番话,却惹得殿内百官公卿再度皱起眉头;
骊厩,或者说骊山厩,是太祖高皇帝年间便建起的马厩,或者说是马苑。
在过往这些年,无论是朝堂内外还是长安街头巷尾,其实都出于‘骊山’这两个字的特殊性,而刻意的不去谈论位于骊山脚下的骊厩。
只是刘胜如今问起······
如是想着,众人纷纷将疑惑地目光,撒向朝班之中的太仆袁盎身上。
待看到袁盎的面色,从被刘胜说‘老了’时的错愕,到回过神之后的不甘,渐渐变得欲言又止,甚至是冷汗直冒······
“袁盎,只怕是真的惹出了祸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