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婴,这是在作死啊······”
“救谁不行,非要去救那灌夫······”
“——吴楚之乱,灌夫也没在窦婴手下啊?”
“明明是周亚夫的部将,怎么就和窦婴私交甚笃了?”
未央宫,宣室殿。
当发生在魏其侯府的一切,被郎中令周仁送到了天子胜耳边时,刘胜对窦婴本就糟糕的感官,只瞬间朝着极限方向又狂奔了一大截。
那灌夫是什么人?
说好听点,是底层逆袭的典范,是战场上七进七出的豪杰,是拒绝安葬战死的父亲,接替父亲的职务继续作战的热血青年!
可说难听点,也就是一个无组织无纪律,违抗军令为父报仇,又侥幸没死的莽夫罢了······
想想看当年的吴楚之乱,周亚夫所部是个什么情况?
——几乎是在抵达梁都睢阳的第一天开始,周亚夫便下令大军驻守昌邑,并坚决施行坚壁清野,拒不出战的方阵。
换而言之:当时的周亚夫所部,是绝对绝对不允许任何一个兵卒,因为任何一种原因出营应战的。
那问题来了:灌夫的父亲怎么战死的?
身处‘绝不能出战’的周亚夫所部,奉太尉周亚夫将令驻守昌邑,整日里都是在挖壕沟,怎么还就给灌夫的父亲灌孟挖死了?
答桉是:灌孟因为年迈,而没受到太尉周亚夫的重视,于是为了‘证明自己’擅自出营,而且是反复数次擅自出营,最终把自己和麾下上千将士的性命全数葬送。
紧接着,便是都不用做基因检测,就能证明灌夫是灌孟亲儿子的情节了——为了给死去的老爹报仇,灌夫也擅自跑出了大营,去和吴楚叛军干仗去了。
其实早在当年,第一次听到这个‘父亲死在战场上,儿子递补接替父亲的战斗位置’的正面英雄事迹时,尚还是公子胜的刘胜,就已经对此嗤之以鼻了。
什么战场版父死子替?
这根本就是草根版平安格勒战役!
要不是出于舆论考量,要不是这个时代还不要求军队要有铁的纪律,再加上这父子二人的事迹确实传遍了大江南北,早在当年,先孝景皇帝就不会放过这对险些坏了军国大计的奇葩父子。
——当年的周亚夫坚壁清野,可是想让吴楚联军和梁王刘武两败俱伤!
万一这对奇葩父子真做了些惊世骇俗的事,让吴楚联军从睢阳败退,那战后的梁国军队——经过战争洗礼,又把守着关东门户,同时还受东宫太后庇护的梁国虎狼之师,又该如何处理?
说回灌夫此人:如果单只是战场抗令后侥幸不死,甚至还因为舆论原因成为了正面典范,那倒也罢了。
为了舆论,刘氏天子并不会吝啬于塑造这样一个正面典型,用一个在战场上拼死战斗的富家翁,来换得天下人心。
如果在战争结束之后,灌夫能老老实实享受吴楚之乱为自己带来的一切,那刘氏天子也绝对不会再去关注这一家‘平乱英雄’。
但坏就坏在:这灌夫,非但是祖传无组织无纪律,同时还是个彻头彻尾的恶霸······
“灌夫这些年的罪证,都查清楚了吗?”
“灌夫和魏其侯,又是因何‘私交甚笃’的?”
漫长的思虑之后,刘胜终也只是澹然道出一语,面上已经是阴沉的能滴下水。
而在刘胜身后,听闻少年天子这一问的郎中令周仁,也赶忙压下心中的浅浅心季,从怀中掏出厚厚一摞纸。
“禀奏陛下。”
“据绣衣卫所查得的消息,早在太宗孝文皇帝之时,颍川张氏,就已经是为祸地方的豪强了。”
“灌夫、灌孟父子,皆本张姓,因乃父张孟曾为颍阴侯灌婴家臣,极受颍阴侯宠幸,非但安置张氏一族在自己的封地颍阴县,还极力推举张孟做了二千石的官员。”
“为了报答颍阴侯的大恩,张孟才欺师灭祖,举族改以‘灌’为姓。”
···
“自太宗孝文皇帝以来,灌孟、灌夫与颍阴侯一族往来密切,灌孟以‘世代为颍阴侯忠仆’自居。”
“先孝景皇帝三年,吴楚之乱兴,颍阴侯灌何为先孝景皇帝任命为将军,随太尉周亚夫出征平叛,灌孟以颍阴侯仆从的身份一同出征。”
“得颍阴侯举荐,灌孟便被太尉周亚夫任为校尉,灌夫则率上千部众,做了父亲灌孟麾下的先锋······”
待周仁大致说道灌氏的发家史,少年天子只微微一抬手,打断了周仁即将到来的长篇大论。
灌夫的发家史,刘胜不需要周仁如此细致的描述。
真正让刘胜冷笑连连的,是藏在这段话中,最不起眼的一部分。
“率部众千人······”
“嘿;”
“区区一个‘颍阴侯忠仆’,就能自发召其上千兵壮,以作为从军之后的部众属从?”
“恐怕就连颍阴侯本人,都没有这么大的本事吧?”
见刘胜极为准确的切中问题要害,周仁也只得赶忙一低头,语调不带丝毫感情道:“除去灌夫这千人,颍阴侯在吴楚之乱爆发时,只带了家丁仆从不到百人。”
“甚至就连着百十人的兵甲军费,都是太尉周亚夫去寻长安子钱商人无盐氏借了千金。”
“叛乱平定后,周亚夫连本带利还了无盐氏一万一千金,光是利息,就达到了本金的十倍······”
便见刘胜点点头,表示自己记得这段往事。
但少年天子的注意力,却依旧没有被这一万一千金所吸引。
“颍阴侯的百十家仆,是太尉周亚夫借来高利贷,才得以配备兵甲。”
“灌夫这千人呢?”
闻言,周仁只默然低下头,并未再言。
到这里,灌夫这一家人的真实身份,已经呼之欲出了。
——豪强!
——彻头彻尾的豪强!
——能在颍阴侯本人,都只能拉起百十人队伍的封地颍阴县,直接纠集上千兵丁的地头蛇!
——能在颍阴侯本人,都要向太尉周亚夫哭穷,才能搞定这百十人军费的前提下,自掏腰包武装起这支千人队的豪强!
——能逼得堂堂颍阴侯家族,都只能庇护这双黑手套,以免被强制迁入关中的地方豪强!
而当这样一家豪强,在吴楚之乱中闯下‘虎父无犬子’的美名,头上多了这样一个传遍天下的英雄事迹之后,事态的发展,就必定会朝着不受控制的防线一去不返······
虽然没有给刘胜的提问给出直接答桉,周仁也还是没忘将手中那厚厚一摞纸整理一番,而后将其分成两摞,分别摆放在刘胜面前的御桉之上。
便见刘胜思虑片刻,方伸出手,拿起其中稍薄一些的那一摞;
只浅浅扫了一眼,刘胜本还带有些许疑虑的双眸,便瞬间坚定了起来。
“孝景皇帝闻知灌氏之事,任灌夫为中郎将;不数月,灌夫纵马于闹市,因罪免官······”
“——堂堂中郎将,负责京师治安的武职,不去抓那些纵马闹市的纨绔子弟,居然还自己于闹市纵马······”
···
“免官之后,于长安安家,颇得勋贵高门赞赏,遂举为太仆丞。”
“不数月,酒后殴打长乐卫尉窦甫······”
“——好嘛!”
“太皇太后的族兄都敢打······”
“为护其性命周全,为孝景皇帝外放为燕国相······”
···
“不数月,为人举报‘敲诈燕王’,遂免官。”
“归乡歇养,门客童仆百十,为祸地方,一时为颍川之害,二千石不能治。”
“为了颍川百姓能得到安稳,无奈任其为代国相。”
“去岁秋,强迫代国农户以低价卖粮,又派人阻断进出代国的道路,尤其不允许粮商进出代国······”
只大致扫了扫灌夫的罪证,刘胜便已经彻底起了杀心。
灌夫在吴楚之乱后所做的一切——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触碰到了刘氏天子、刘氏宗社的根本利益。
刘胜不明白过去,先帝老爹为什么要对灌夫百般忍让,甚至是前所未有的去包庇、纵容;
但刘胜很清楚:如果自己这次再不出手,那这灌夫,就必定会在未来给自己一个大大的‘惊喜’。
这个惊喜的大小,主要取决于灌夫的胆量,也受刘胜纵容灌夫的时间长短所影响。
而这个‘惊喜’所带来的恶劣后果,则大概率是刘胜——现阶段的刘胜所承受不起的······
“最后一个问题。”
“灌夫和窦婴,是怎么走到一块儿去的?”
刘胜再次发出这一问,已然是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双手背负于身后,满面严肃的凝望向殿门外。
而在御榻侧方,听闻刘胜连‘魏其侯’的讽刺性称呼都不再提,转而粗鲁的称呼‘窦婴’,周仁也在隐约间明白了什么。
“禀奏陛下。”
“先孝景皇帝之时,魏其侯窦婴郁郁不得志,不得先孝景皇帝重用,又为东宫太皇太后所厌恶,便只得闲居在家蓄养门客。”
“恰彼时,灌夫也因罪免官,闲居在长安的府邸,也蓄养了一些门客。”
“最初,魏其侯窦婴和灌夫,有余彼此的门客去了对方身边,而起了些小争执。”
“之后没多久,二人就在一场酒宴中把酒言欢,相见恨晚······”
“——原来如此啊~”
“——原来是朕的表叔,同那灌夫贼子同病相怜,才如此如胶似漆了······”
周仁话音未落,刘胜那满是讥讽的语调,便于宣室殿内再次响起。
待周仁面色复杂的低下头去,又不知过了多久,讥笑着站在御榻前的少年天子,才再度缓缓坐回了榻上。
或许在外人看来,这是少年天子要退缩了。
但至少在郎中令周仁、宦者令夏雀这二人——这两个熟知刘胜脾性的老臣看来,这非但不表明刘胜要退缩,恰恰相反,这表明少年天子,要撕咬着某人不放了······
“拟诏。”
“使廷尉赵禹假天子节,代朕前往魏其侯府,以‘探望’国朝功臣。”
“赐魏其侯粟一石,麻一匹,鸡、鸭、豚肉各半斤。”
···
“郎中令亲自往东宫走一趟,将此间事报知太皇太后。”
极尽平缓,且近乎不带丝毫温度的冰冷语调,惹得周仁只下意识躬身领命,待反应过来,又面色复杂的抿了抿嘴唇。
让廷尉赵禹假天子节,以‘代天子探望功臣’之名上门拿人,确实算得上是给窦婴保留了足够的体面。
但后续那一系列赏赐······
——赏粟一石,而非酒一石?
——赏麻一匹,而非布一匹?
赏鸡鸭豚各半斤,又是想要讽刺窦婴什么?
只是想归想,周仁却并没有把这些疑问说出口的打算。
非但不会在此刻,在刘胜面前问出口,周仁也同样不会将这个问题,在将来的任何时间,在任何人面前说出。
做了这么多年郎中令、绣衣卫指挥使,知道了这么多皇家秘幸,尤其还是先后两代汉天子的秘幸,周仁知道自己大概率难得善终。
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在刘氏天子的高度监视下,得一个‘陪葬阳陵’的殊荣。
周仁再清楚不过的是:自己这一生,有太多太多的疑问、太多太多的秘密,要同自己一起带入土里······
“且不急走。”
“再替朕,将这封书信带给魏其侯。”
正要转身离去,少年天子冷漠的语调再度响起,周仁只下意识一躬身,双手抬到身前,作势要接那封‘书信’。
待轻飘飘一张——准确说是半张纸落在手中,周仁便下意识抬了一下头。
只一眼,便惹得周仁双腿微微打起了白纸,只头也不抬的将那‘书信’藏回怀中,而后赶忙拱手离去。
一路上走的飞快,一直走到了宫门外,周仁才深吸一口气,将剧烈的心跳稍平复下去些许。
但想到那封‘书信’上的五个字,周仁思虑再三,终还是朝着尚冠里的方向快步走去。
只是一边走着,那五个字却也不断地涌现在周仁脑海中,让周仁一阵心烦意乱。
“君侯,吕氏呼?”
“君侯,吕氏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