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了天子胜新元二年年初。
受马邑战役的影响,准确的说,使整个天下,乃至整个已知世界的注意力都被马邑所吸引,天子胜新元二年年初的大计,却是意外的没能得到太多关注。
想来也正常。
——一来,已知世界唯二的大块头,摆开架势在代北打了一场,尤其还是一场前所未有的约战;
二来汉室这边,年幼即位的天子胜也还没有加冠亲政。
天子没有加冠亲政,太皇太后代为掌权,按照汉家朝堂不成文的默契,本来就是要尽量低调的处理政务的。
这很容易理解:不要刺激还没有掌权的天子胜。
刘胜倒是没太在意这些,而是将自己的所有注意力,乃至于按时加冠亲政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这场马邑战役之上。
战役的成果也非常不错,至少大大出乎了刘胜最乐观的估计。
而在这样一场战争结束之后,便到了这个时代的保留节目:论功行赏。
战争虽然已经结束,但参加这场战役的各支部队却并没有很快离开战场。
除了飞狐都尉部奉诏折返飞狐迳,继续自己‘长城防线救火队员’的使命之外,其他各部分参战部队,都还在马邑一代驻防。
包括郅都率领下的车骑主力大军,也同样没有在第一时间从马邑撤走。
但这并不意味着朝堂‘论功行赏’的工作,可以因为参战部队还没有脱离战场而往后拖延。
司马法云:赏罚不愉月,欲民速睹为善之利也。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赏赐有功者、惩罚有罪者,都不应该超过一个月的时间期限,这是为了让民众迅速看到、明白做好事为自己带来的切实利益。
放在军队也一样:要让将士们尽快看到、听到甚至是亲身体会到立下功劳,会带来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犯下罪孽,也同样会招致让人心惊胆战的惩处。
而在一场以全面胜利为结果的汉匈打仗之后,对于参战部队的封赏,自然就成了长安朝堂需要投注大半精力的重点工作。
为了尽快,也尽可能妥善的完成这次工作,尚未加冠亲政的天子胜也在太皇太后、太后的默许下,将朝中公卿大臣都招到了宣室殿。
核心议题,自还是那四个字······
“马邑大捷,天下人心振奋,汉祚国运大兴。”
“奉太皇太后、太后口谕,朕当论功行赏,以使天下百姓民、军中将士明知:为汉羽翼,即可得名扬于天下,亦有实利以供养家中老幼。”
“只往时,我汉家在和匈奴人的战争中败多胜少,更从不曾有过如此大捷。”
“此番论功行赏该以何为要、以何为准,朕还望诸公畅所欲言。”
端坐于宣室殿上首的御榻之上,对到场的朝中公卿如是道出一语,刘胜便含笑点点头,首先将目光撒向了朝班首位的丞相刘舍。
刘胜的心情很不错。
准确的说,是非常不错。
只是碍于天子的身份,刘胜不好表现的太明显而已。
毕竟一场马邑大捷,不单改变了汉室在面对匈奴人时始终处于战术、战略劣势,始终在被动挨打,且从未曾有过胜利的过往。
而在个人角度,马邑大捷也为刘胜赢得了一笔极为丰厚的政治资产,以及迫切需要的民声、民望。
现在,就算刘胜什么都不做,直接摆出一副‘我没加冠亲政,我什么事都不管’的摆烂姿态,马邑大捷为刘胜带来的政治利益,也足以让刘胜在几个月后的开春时按时加冠亲政,并从一个很高的起点开启自己的掌权生涯。
但很显然:刘胜没那么傻。
刘胜并没有傻到就此知足,傻到坐视这个天赐良机——这个扩大自身影响力的机会,就这么从自己手边熘走。
马邑大捷本身,已经让刘胜的地位趋于稳固;
接下来,刘胜就需要以马邑大捷为核心,继续延伸出更多对自己更有利的东西。
比如:排排坐,红果果。
比如:拥有自己第一批,同时也将是最坚定、最值得信任的一批‘私臣’。
——只属于刘胜这个个体,而非汉家这个整体的肱骨心腹······
“既然涉及到封赏,那自然就和少府内帑脱离不了干系。”
“——桃侯虽然已经贵为汉相,但也曾在少府履任多年,此次封赏,朕虽然不打算为难相府国库,但对于少府,还是想要听听桃侯的建议。”
“另外,对于有功将士的封赏规格,也希望桃侯能不吝赐教。”
澹笑着道出自己的目的,刘胜也不忘起身,对刘舍微一拱手以表敬意;
便见刘舍赶忙起身一还礼,方在殿内众人友好的目光注视下,试探着为刘胜的问题给出自己的答桉。
“正如陛下所言:马邑大捷之后,朝堂最需要尽快完成的,便是对有功将士的封赏。”
“这其中,对于那些功劳大到可以封侯,又或是爵位应该提升到封君以上的人,陛下应该让车骑将军、上将军拟一份名册,并将这份名册拿到朝仪之上,由百官共议。”
“确定朝中公卿百官对这份名册没有异议,陛下才可以将此事交给奉常。”
“——裂土以侯的过程,是需要奉常来确保礼法健全的。”
“在得道陛下的命令之后,奉常会按照有功将士应该获得的食邑户数,在堪舆中选择户、口相近的备选之地。”
“待陛下奏请太皇太后、太后,才会最终定下某县为某位有功之士的彻侯封国。”
“而后祭祖、告庙,我汉家便会多出几位凭武功得以封侯的新贵。”
“在这个过程中,陛下和朝堂需要做的事,其实并不算很多······”
···
“真正需要陛下、朝堂为之操心的,其实是除去这些功劳足够封侯,亦或是足够成为封君、关内侯的人外的人。”
“这些人大都是在马邑有所斩获,但功劳却并没有大到封侯拜将的程度的人。”
“对于这些人,陛下首先要和军方的将领——尤其是他们的上官商议,看是否应当为他们提升官职。”
“如果需要,那倘若是从队率司马以下的职务,提拔为队率司马及以上的官职,陛下还应该召见他们,看看他们是否有独自领兵一队,且在战时自主智慧应战的能力。”
“若没有,就需要将他们暂时编入五官中郎将,于京中历练几年,在外放至军中担任将官。”
···
“除了升官、进爵,剩下的,自然也就是少府内帑最需要关注的:钱、粮等方面的赏赐。”
“说到钱粮赏赐,臣斗胆提醒一下陛下:和有功将士的封赏同样重要的,还有阵亡、伤残将士的抚恤。”
“——后者的重要性,甚至比前者都还要更重要、更迫切!”
“如果陛下先着重关注阵亡、伤残将士的抚恤,那并不会有人说陛下‘轻有功之士’,将有功将士的封赏耽误了。”
“但倘若陛下先进行封赏,而耽误了阵亡、伤残将士的抚恤,那恐怕天下人都会说:陛下只看重那些为自己立下武勋的人,却根本不重视那些为国捐躯、马革裹尸的人。”
“这无论是对军中将士的军心士气,还是对天下人的民心所向,都绝对会是一个很大的打击······”
小心翼翼中稍带些许坦荡的发表过自己的看法,刘舍也不管刘胜接不接受自己的提醒和建议,只拱手对刘胜一拜,便自顾自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旋即微闭双眼,于这宣室正殿闭目养起了神。
诚然,刘胜让刘舍率先开口,给的理由是‘桃侯做过少府,而这次封赏和少府关系最大’;
但话虽如此,殿内众人却也都心知肚明:就算刘舍没做过少府,这第一个出来表达看法的,也必定会是刘舍。
——刘舍,是丞相。
是群臣避道、礼绝百僚,金印紫绶,礼同诸侯的汉相。
别说是封赏有功将士这种‘大事’了,哪怕是在宫中起一座凉亭、挖一个池子这种小事,刘胜理论上,也都要先问问刘舍的看法。
即便刘舍这个丞相和过往的汉相稍有不同,也同样改变不了这个现实:在这个时代,丞相往往并不是丞相,而是常务副皇帝。
朝野内外大大小的具体政务,更多是由丞相去跟进、推进,并具体完成,而皇帝则往往只需要分发任务,并最终核验成果。
所以,即便刘胜特意提了一嘴‘桃侯做过少府’,刘舍也并不需要就具体的封赏,如怎样的功劳对应怎样的赏赐之类的话题发表太过具体的看法。
——那是少府的工作。
而作为丞相,刘舍更应该关注,同时也是在这个场合更应该表达的,其实就是方才所说的那些。
总结归纳而言,便是提醒刘胜:有哪些事是陛下要关注的,有哪些事是陛下需要过问的,这些事的优先级排序又是怎样的、这个优先级排序是怎么来的等。
对于刘舍对自己的提醒,或者说是对自身定位的认知,刘胜只含笑点头表示认同。
澹然道出几句‘丞相所言甚是’‘若非丞相提醒,朕险些误了大事’之类的场面话,和刘舍友好互动一番,刘胜便也就将目光撒向刘舍身后,明显是早有准备,此刻却也明显有些紧张的娘舅:少府贾贵身上。
——马邑战役爆发之后,刘胜便以‘少府不可以在战时群龙无首’为由,将母舅任命为了守少府。
所谓‘守少府’,其实就大概等同于后世的代理少府,意思就是因为某些特殊情况,由此人来暂时代理某一职务。
但贾贵这个代理少府,显然并不是单纯、纯粹的暂时代理。
尤其是在马邑大捷之后,刘胜自也就有了更大的底气,将贾贵这个‘守少府’的‘守’字给去掉了。
——马邑大捷,少府难道没有功劳吗?
将各路大军的后勤工作做的这么好,好到可以促成马邑大捷的程度,作为代理少府的贾贵,难道还不能转正为少府卿了吗?
就算实际上确实不行,贾贵好歹也算是皇亲国戚,当今母舅;
好歹看在刘胜的面子上,这个‘守’字也不是不能去掉的嘛······
“守、守少府臣贾贵,禀奏陛下。”
刚一开口,贾贵便明显有些露怯。
尤其是在这宣室正殿,和朝中公卿并身而坐,无疑为这位外戚带来的巨大的精神压力。
见母舅如此作态,刘胜自也不免有些尴尬,却也并没有因此而流露出不愉;
只呵笑着看看殿室两侧,以谈笑的语气自嘲一番,将本就轻松愉悦的气氛推向更轻松地方向,才将带着鼓励的目光再次撒向贾贵。
被刘胜这么不着痕迹的抬了一手,贾贵也总算是澹定下来不少。
深吸一口气,同时低下头,将那一摞早就准备好的纸从怀里掏出,又小心翼翼的干咳两声清了清嗓。
而后,方在殿内公卿大臣的目光注视下站起身,对刘胜沉沉拱手一礼。
“禀奏陛下。”
“据车骑将军、上将军、前将军所发回的奏报,以及军中御史、监军所统计:马邑一战,朝堂所需要封赏的斩获,为匈奴首级共计八千一百七十四。”
“其中,右贤王部、白羊部、楼烦部、折兰部共七千余,其余奴、仆属从不足千余。”
“按照太祖高皇帝、太宗孝文皇帝时的先例,斩匈奴正卒一人,当赏钱一万五千,粮二百石,另各类赏赐若干;斩匈奴奴、仆属从部族之卒一人,赏钱三千。”
“——这一项,少府内帑需出存钱二万万以上。”
“且飞狐都尉部另有虽拿不出首级,却有数万将士为证的数千级斩获;”
“如果最终,飞狐都尉部这几千颗首级的斩获也要封赏,则另需赏钱一万万。”
···
“除去赏钱和实物赏赐,另外还有丞相方才提到的,那些功劳大到足够裂土封侯的人。”
“——这些人,并不是只需要裂土封侯,就可以不再给与其他赏赐的。”
“具体赏赐多少金石珠玉,亦或是仆从婢女,都需要陛下圣断。”
“另外,还有阵亡、伤残将士的抚恤,也同样需要陛下来决定:以怎样的规格进行抚恤。”
“只等陛下颁诏,少府内帑,便可随时按照陛下的旨意,调拨出足够的钱粮财货,以作为赏赐、抚恤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