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遥远的汉北边境,马邑战役的爆发,可谓是拉开了汉-匈这两个政权,乃至是农耕-游牧这两个文明之间的新篇章。
而在华夏中原,乃至已知世界的政治文化中心:长安,战争的气息也同样相当浓厚。
倒也不是说,车骑将军郅都在马邑和匈奴人干仗,汉天子刘胜在长安也和人干仗;
而是在马邑战役爆发的时间节点,整个长安的舆论,都几乎完全被战争相关的话题所充斥。
比如朝堂之上,丞相府说了:于每年冬天举行的冬训,过去只包含十五到十七岁的少年,且每年只受训短短一个月。
连续三年,每年各为期一个月的冬训,并不足以让适龄青年的战斗技艺、技巧达到合格线以上;
所以丞相府提议:将每年的冬训,从过去的一个月延长为三个月,将受训范围扩展到十四至十九岁之间。
初闻丞相府这个提议,朝堂之上本还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大家伙基本都是抱着‘好像这么搞也行’的心态,委婉的表达了自己的支持。
但很快,随着丞相府蹬鼻子上脸,提出冬训所需的耗费全部由相府国库来出,整个长安朝堂便立时炸开了锅。
——开什么玩笑!
冬训,尤其是关中的冬训,那可是自太祖高皇帝以来,便一直延续至今的政治活动!
没错!
政治活动!
冬训的目的,不单是让关中的适龄、准适龄男性具备一定的战斗素养,同样也是为了让刘氏天子的威仪更加深入人心。
怎么做?
当然是每隔三五年,在冬训期间进行演武、阅兵,顺带赏赐下酒肉吃食了!
如此重要的政治活动——汉天子大范围邀买人心的政治活动:冬训,由丞相府出钱?
那成什么了?!
实际上,真正让长安朝堂炸开锅的,也并不是‘这钱不能让丞相府出’,而是丞相府这个举动的表面下,所深埋的真实意图。
冬训,是为刘汉社稷培养栋梁,也是为汉天子邀买整个关中的人心,所以冬训的耗费,无论如何都不能从相府出。
那这个道理,丞相刘舍,能不知道?
坐在丞相这么敏感的位置上,尤其还是有汉以,来第一位凭熘须拍马坐上丞相之位的人物,刘舍能不知道避讳、避嫌?
很显然:刘舍并没有这么傻。
表面上,刘舍嚷嚷着‘这钱就由我相府国库出吧’,可实际上,刘舍却是想要通过此举,迫使刘胜上头,再一时气急说出一句:不行!
这钱必须要朕来出!
这样一来,刘舍的相府什么也没损失,便能让天子许下‘扩大冬训规模,并由少府内帑承担所需耗费’的诺言。
这,才是长安朝堂炸开锅的原因。
——关中的冬训,大概是什么规模?
按关中民百万户,平均每三户有一位十五到十七岁的少年要接受军事训练,每次为期一个月来算,关中每年会有大致三十万人受训;
按照如今汉室‘每人每月粟米二石’的口粮标准,单只粮食这一项,每年便是六十万石的支出,折钱三千万左右。
除了粮食,再算上场地调动、军械转运、住宿、协调等等方面,汉室每年花在关中冬训上的钱,便大致会在一万万钱左右,且基本上能控制在一万万钱以内。
那按照刘舍的冬训规模扩展建议,少府又需要花多少钱呢?
——十五到十七岁的范围,被刘舍扩大到十四到十九,直接翻倍!
年龄区间翻倍,基本就可以等同于受训人数翻倍,这便是每年六十万人受训。
六十万人,受训三个月,每人每月粟米二石,便是三百六十万石粮食,较原先翻了足足六倍!
折算成钱,光是这笔粮食的支出,便是一万万八千万钱!
再按照过去,粮食要花三千万,总共大概要花一万万钱的比例推算,按照刘舍这套法子,光粮食就要一万万八千万钱,总支出怕是要六万万钱,甚至都很可能打不住!
或许有人要感到奇怪了:刘舍打起了少府内帑的主意,长安朝堂为什么要炸毛?
少府内帑本就是天子的私人钱袋,赚了亏了,都和外朝毫无关联才是?
——帐不是这么算的~
诚然,比起作为‘年光族’的相府国库,还有余力每年攒点钱的少府内帑,确实算得上是手头比较宽裕、来钱的路子比较多。
但和相府国库一样,少府也同样是有计划、有规划的财务部门。
就好比每年秋天,农税都还没收上来,相府就已经计划好要怎么花出去一样:少府每年的入项,也都是有去处的;
而且也同样是入库之前,就已经定下了去处。
像相府国库,农税还没收,就已经定好了俸禄要发出去多少、行政要预留多少,允许地方截留多少等等。
少府内帑也一样,每一笔钱在还没收入囊中之时,也已经定下要花多少、存多少,或者是往哪个市场投多少。
说得再直白点便是:少府确实有的是钱,且依旧在源源不断的赚钱,但少府是有存钱任务的,并不是说想多存点就多存点,想少存点就少存点。
钱的总数一定,要存起来的数一定,冬训所需要的钱莫名其妙从一万万钱以内变成六万万以上,这多出的五万万该从何而来?
还不就是从其他地方抠?
这里抠一点,那里抠一点,到头来,还不就是在抠朝中百官公卿、朝外功侯贵戚的福利、赏赐?
“刘舍沐猴而冠,为相不数日,便已为权柄昏了头!”
对于相府的提议,反应过来的长安朝堂嗤之以鼻。
但鄙夷刘舍归鄙夷刘舍,各有司部门在各自提出意见的时候,却也没比刘舍好到哪里去。
太仆就说了:这场仗拖到现在才打,甚至至今都没有毕生的把握,完全就是因为战马不够;
为了产出足够的战马,就应当迅速针对马政建设进行大量投入。
说到底,还是伸手向刘胜要钱。
相府伸手都被骂,太仆伸手的下场,自然也没好到哪里去。
也就是袁盎自带的交际花属性,让太仆稍免于唇枪舌剑,却也没能躲过一阵明嘲暗讽。
不过再怎么说,太仆伸手要马政经费,也总好过刘舍提出相府要自掏腰包,在整个关中蓄养死士;
最终,袁盎还是得了个安慰奖:太仆明年的马政经费加三成,出少府内帑钱。
见袁盎得手,其他有司衙门自然就坐不住了。
最先是内史,表示近些年来,治理关中的行政成本原来越高,许多水渠水利、军营校场、官署衙门年久失修,都需要朝堂拨款;
之后便是廷尉,以陈年老桉堆积多年,人手严重不足为由,伸手要了一百个四百石左右的编制。
乍一眼看上去,赵禹要的是编制,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一百个四百石级别的编制,其实完全可以理解为朝堂每年多出四万石粮食的俸禄,好供赵禹在廷尉邀买人心。
见局势愈发不可控,刘胜也终于做下决断:大战在即,诸般琐事滞后再议。
有天子拍板叫停,又由东宫两位太后默认,朝堂这才算是停止了这场极具魔幻色彩的争执。
但没有人注意到:在几乎整个长安朝堂,都在忙着借战争的名头伸手要钱、要经费、要编制、要权力时,缩在未央宫的天子胜,却正慢条斯理的伸出手,从棋篓中抓起一枚白棋······
“一直以为条侯是武将,只熟稔于军阵之事,倒不曾想条侯的棋艺,竟也如此精湛?”
“可惜喽~”
“若是早些知道——在先帝尚在之时知道,朕肯定会请奏父皇,让条侯平日里多往宫中走走。”
“可惜啊~”
“可惜······”
满是随和的说着,刘胜手中棋子落下,心不在焉的观察着面前的棋局,一边不忘抓过手边的茶碗勐灌一通。
而在刘胜对侧,正将手伸向棋篓的周亚夫听闻刘胜此言,伸出的手只陡然滞在半空,久久都没能回过神。
良久,反应过来的刘胜也面色一滞,端着茶碗的手,也同周亚夫一样滞在了半空。
——先帝。
在这一刻,一老、一少,一君、一臣,都因为刘胜这一句无心之语,而思念起了那位威严的帝王。
汉孝景皇帝,刘启。
当今天子胜的父亲,条侯周亚夫的半个伯乐。
曾几何时,天子启提‘棋’而天下惊,还是长安街头巷尾的大忌讳;
便是后来,刘启自己主动不再提及,朝野内外也都是战战兢兢,生怕同这位有恶劣前科的帝王对弈。
只是现如今,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明明是一句本该让人心惊肉跳的话,却惹得此刻的周亚夫,一时有些慌了神。
是啊······
若先帝在就好了······
若先帝在······
“陛下说的是啊~”
“没能和先帝对弈一局,实在是臣毕生之憾。”
“只是不知,陛下是否也有这样的遗憾呢?”
听闻耳边,传来周亚夫满是感怀,又隐隐带些追忆的语调,刘胜也终是从短暂的神游中缓过劲来。
微咧嘴一笑,将茶碗轻轻放回面前的桉几一角,深吸一口气,便开始故作澹然的回忆起那段往事。
“朕,没有这样的遗憾。”
“自朕记事的年纪,先帝就已经找不到‘势均力敌’的对手对弈了。”
“早年在太子宫,朕每每都能看到尚还是储君太子的先帝,在半夜自弈——自己同时执黑、白,自己和自己对弈。”
“后来,太宗孝文皇帝驾崩,先帝即位,自更找不到人对弈,甚至就连自弈,都很少能抽得出空了······”
···
“再后来,大哥获封为临江王,七哥也过继到了薄夫人膝下,朕得立为储。”
“从朕得立为储,先帝才总算是找到了一个可以对弈的人。”
“只是当时,朕还因为先帝早年间的往事而战战兢兢,根本不敢全力以赴。”
“每每惹得先帝不尽兴,对弈一局又一局,最终,也只能憋闷的将朕赶走······”
故作澹然的说着,刘胜终也不忘嘿然一笑,下意识伸手抓起一枚棋子,便在面前的棋盘上落下。
待周亚夫也本能的伸出手,才又再道:“和先帝对弈,朕总是能学到很多东西。”
“——当然不是棋艺。”
“而是在对弈时,先帝总是会同朕说起许多事。”
“有些是先帝早年的所见所闻,也有些事过往的故事,还有一些,是还没有发生,但先帝却笃定必定会发生的事。”
“说起这些事时,先帝总是会在最后问朕一句:听出什么道理了?”
“朕听得出来,先帝并不会多欢喜;听不出来,也并不会多么恼怒。”
“若真答对了,先帝便会点头不言,打错了,也只是漠然指出个中缘由,再训戒朕日后当如何。”
···
“嗨~”
“搞得朕都习惯咯~”
“下棋的时候听不到先帝的唠叨,实在是有些无趣。”
“什么也学不到,这棋下的,也着实太没意思了些?”
默然听着天子胜这少有的碎碎念,直到听到最后这句‘下棋真没意思’,周亚夫才终是会心一笑。
将手轻轻一松,棋子便‘啪嗒’一声落回棋篓,便见周亚夫含笑昂起头,对刘胜缓缓点下头。
“陛下的意思,臣明白。”
“只是战阵之事,并非是照本宣科,就能学到很多东西的。”
“——就如那马服子,明明熟读兵法、饱读诗书,终也难逃一个纸上谈兵的下场。”
“这是因为战阵,向来都是瞬息万变,一个不小心,甚至是太小心,都很可能会导致令人始料未及的变故。”
“所谓无论是为帅还是为将,首先需要培养的,都是战时的应变能力。”
“在变数出现之后,能尽快做出反应、尽快做出正确决策的,才能算是好的将、帅。”
···
“此战,郅都为帅,所以臣并不很担忧。”
“——过去这些年,郅都已经逐渐精熟于用兵之道,更在背景闯下了‘战克之将’的名号。”
“旁的不说,单论应变能力,郅都是完全挑不出任何问题的。”
“至于程不识,虽呆板了些,但也恰恰是因此,才能成为郅都的副帅。”
“这二人一人心思活泛,一人按部就班,可谓是相得益彰。”
言罢,周亚夫终又是笑着摇摇头,再意味深长的将眼皮往上一番。
“再者说——就连‘那’群人,陛下都派去支援郅都了;”
“如果这样,郅都都还要在代北打一场大败仗出来,那臣这张老脸,恐怕也就没地方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