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分十分,六分以上合格,自是后世人,尤其是义务教育时代的人所熟知的常规合格率。
这次考举,刘胜就连出题的难度,都是根据这个合格标准为参照。
——前四道计算题,但凡读过书、启过智,并对律法、对百姓生活有一定了解的,就不大可能做不对;
中间三道诏书默写,但凡不是投身于深山老林的隐士,也大都会有所耳闻。
这七道题,就算他四道计算题丢掉一分半、三道默写题丢掉一分半,也还有四分,属于‘但凡是个文化人,就必定能拿到’的分数。
再从后面三道主观题上拿到两分,这六分便算拿到手,这次考举也就算是合格了。
所以这次考举,或者说是第一轮考举,刘胜要做的其实是甄别。
——甄别这八千多个考生里,有多少连算术都算不明白、税赋都搞不清楚,先皇诏书都没听说过的酒囊饭袋。
至于对功侯、贵戚子弟家中子侄的照顾和优待,则属于考举的保留节目了。
这么算下来,华夏文明史上的第一次考举,以八千多人应考,五千多人通过第一轮考试作为结束。
超过一半的通过率,意味着在这场考举当中,有相当一部分应考者,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
另外还有将近百人,因前七道题拿到满分,后三道主观题也没有太偏题,而即将得到天子刘胜的亲自接见。
而在这次天子与应考士子的面会之前,没有任何人曾预料到:这次的考举,居然还有第二轮······
·
“如何?”
“可透出什么风来?”
考举结束之后,本因处于盛夏而沉寂的长安城,只似重新开始运转的机器版,快速运转起来。
无数文人士子或亲自、或遣仆从出门,通过自己能想象到的一切渠道,打听去了这次考举的结果。
——提前打听考试成绩,并非是后世人的专利。
自‘考试’这个概念出现的那一天开始,尽早得知自己的考试成绩,便已经成为了考生们的本能。
就算不这么做,也早晚能知道成绩;
就算距离成绩公布,本就没剩下多少时间。
只是这次,考生们无一例外的失望了。
无论是亲自走上街头,同闲人懒汉长舌妇们打听的,还是遣仆从到处奔走,向‘有关系有门路’的人打听的,甚至是祈求老爹去打听打听的功侯子弟,都无一例外的大失所望。
这次考举,哪怕是华夏历史上,乃至人类文明史上的首次,也还是因为刘胜这个后世来客,而变得无比严肃、制度无比健全。
那些都还没有被人想起、想到的隐患,在还没能开出萌芽的阶段,就已经被刘胜全方位无死角的考试制度所扼杀。
——相比起这个时代,做个小抄、找个替考之类的低端玩儿法,刘胜曾身处的那个时代,作弊技术可就要‘发达’太多了。
自然,曾在那个时代生活过得刘胜,应对其这原始时代的考生们,自也就得心应手,乃至是游刃有余。
打听不到成绩,又实在打听不到有用的消息,处于焦虑状态下的考生们,便只得转而去探讨考题。
这,便又是一个本能了:对题。
无论对错,无论记不记得自己的答桉,都先对了再说;
不管对的好不好,也总能为自己找点事做,好环节考试结束,成绩却还没公布出来时的焦虑。
一时间,因参加考举而滞留长安的文人士子们,便又开始活跃了起来。
以酒宴、小聚等由头聚在一起,最终,却终还是为考题的正确答桉,而争的面红耳赤。
又或者,是开始寻找门路,找来那三道诏书默写题所出的历代先皇诏书抄录本,然后一阵捶胸顿足。
——除非是提前知道考题,至少也要提前知道会考到诏书默写,否则,这些本就不曾混迹于官场的年轻士子们,是几乎不可能一字不落的默写下某一封完整的诏书的。
就拿去年,先孝景皇帝驾崩后,由窦太后代为颁下的遗诏,以及新君刘胜即位之后的诏书举例;
先皇刘启的遗诏,中心思想,其实也就是下面这几句话:
——朕去见太宗皇帝去了,宗社便留给太子,大家伙儿看在朕这张老脸,和太宗孝文皇帝的面子上,对这个傻小子稍宽容一些吧~
——朕这傻小子还没加冠,所以新君加冠成人前的几年时间里,我汉家由太后掌政~
——朕是太宗皇帝的子嗣,当然也就不会是极尽奢靡的昏君,朕的身后之事,一切都已俭朴为主~
满打满算,先皇刘启的遗诏,想表达的其实就这三句话。
但也正是这三句话,在尚书郎们精益求精的润色之下,各种引经据典,各种咬文嚼字;
最后,便毫无意外的延展为了一篇字数足上千,诏书足有一尺五寸宽、四尺长,字体大小却只有指甲盖大小的‘长篇大论’。
而在这上千字的诏书内容中,可以提炼出来,或者说是能让人记住的核心,却只是上面那三句话而已······
至于刘胜新君即立之后的诏书,那就更别提了——几乎是每一封诏书,都可以提炼为一句话。
——先皇质朴,但朕是做儿子的,不可能为了遵从先皇的遗愿,而做出不孝的举动,所以先皇的后事必须风光大办!
——朕年纪还小,实在肩负不起代天牧民的职责,便按照先皇说的,由太皇太后暂时替朕扛着这担子。
——尊太后为太皇太后,尊皇后为太后,尊长公主为太长公主,把先皇的后宫妻妾遣散出宫。
说来说去,就是这么几句话,却在润色之后被分成了三封各自独立的诏书,并同一时间颁布。
毫不夸张的说:若这个时代有知识产权保护法,就那三封诏书,刘胜别说是标注‘独立创作’了,连共同创作,都不敢将自己的名字加上去。
至于全文一字不差的记住,那就更是离天下之大谱了。
连‘原作者’都记不住全文,这些本就没有准备,平日里也没有这方面的需求的考生们,自然也就不可能记住了;
没记住,考试又考到了,考完又对题了,自然,也就开始无畏的忧虑了起来······
“这次考举,我只怕是无法通过了。”
“——三道诏书默写,都分别有遗漏的部分,想来,是半分都得不到的。”
“前四道计算,再被考官刻意扣去个一分半分······”
“唉······”
“等成绩公布,确定了结果,我就回家去吧······”
“也不知道下次,要到何时,才能再有这样的好机会······”
在长安城北的一处民居,主父偃看着眼前,刚从友人处抄录来的考题答桉,也就是那三道诏书的原文,只一阵止不住的唉声叹息。
在主父偃看来,考举既然是以文取士,又考到了诏书默写,那要求就必定是通篇默写,并绝不可有漏误。
而自己针对这三道题的应答,都有不同程度的‘总结归纳’,也就是把原本百十来字的引经据典,简化成了一句‘令某某做某事’。
在考场之上,主父偃便已经为此感到忧心忡忡;
现在,拿到标准答桉,又回想起自己的应答,主父偃只觉一阵怅然若失。
——考举,是前所未有的东西。
这样的东西每出现一次,都极有可能是最后一次,甚至是唯一一次。
主父偃不知道自己这一生,还能不能等来第二次考举;
主父偃只知道:自己的诏书默写题,答的非常‘糟糕’······
至于前四道算术题,主父偃倒是不觉得自己答得有什么问题。
解题过程、思路,主父偃都答得十分详尽,最后的计算结果也是经过反复验算。
过去这段时间的‘对题’,主父偃也并没有发现自己前四道题有什么漏、误。
只是即便如此,主父偃也还是想当然的认为:自己这样无权无势,又没有背景的穷苦出身,是不可能被允许拿满分的。
——无论是整卷,还是某一个版块。
所以,在那四道滴水不漏的算术题上,莫须有的被扣去半分,是在主父偃意料之内的事,同时也是早就有心理准备的事。
只是这样一来,诏书默写的三分,再加算术题的‘人道主义扣分’半分,满分十分、六分及以上算合格的考卷,主父偃便已经被扣去了三分半。
只要再被扣一分,主父偃,便将无法通过这次的考举。
而这,也正是主父偃在当下便断定,自己无法通过这次考举的原因。
——后三道主观题,必定是主父偃的软肋。
倒也不是说,主父偃不擅长主观论述,又或是没有主见;
而是主父偃的学术出身,实在是有些小众到不受人待见。
纵横。
尤其还是纵横家这小众学派中,即位特殊的小众流派:长短纵横术。
正所谓:见字如见人。
和那些看看字体,就能认出这是谁的字的情况一样,这次考举的主观题,也同样能让考生们不知不觉间,将自己的学术底细暴漏出大半。
治长短纵横术的主父偃,当然也不例外。
这就意味着那三道主观题,主父偃所写下的答桉,几乎可以直接翻译成:这些事,我是这么这么看待的;顺便提一嘴,我治的是纵横。
那批卷者看到这个答桉,会有什么感想呢?
豁达一些的,或许会和身旁人嬉笑一句‘幼!悄悄嘿,纵横家的,可真稀罕’,便将注意力重新放回主父偃的论述之上;
可若是某些小心眼的,又或是对学术出身比较看重、在这方面有一些洁癖的人,恐怕会暗啐一声‘纵横家的小人,莫不也想登堂入室?’,便将主父偃的考卷丢进垃圾堆。
不知这算不算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主父偃觉得,前者的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后者的可能性又无限趋于正无穷。
退一万步说:就算是前者,主父偃也根本不敢保证三道主观题,自己不会丢掉一分。
——主观题主观题,主打的就是一个‘主观’;
说的再直白点,就是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
考试时,考生们会站在‘我要我觉得’的角度答题,可考完试后,批卷者也同样会站在‘我要我觉得’的立场上批阅。
而这样一来,一旦考生的‘我觉得’和批卷者的‘我觉得’不一致,考生便大概率要丢分。
这样算下来,算术题至少丢半分,默写替三分全丢,主观题又几乎不可能拿到全部分数。
理论上,主父偃的最高成绩,便只有六分了。
这也正是主父偃决定‘等成绩出来再走’,而不是立马就整点行囊,离开长安这座繁华大邑的原因。
——万一呢?
万一真有那么好的运气,刚好拿到了六分,踩着合格线通过考举,得以入仕为官······
冬;
冬冬。
“主父先生可在?”
愁眉苦脸之际,门外传来两声清脆的敲门声,惹得主父偃心下勐地一紧!
——这段时间,主父偃即便已经在省吃俭用,但也还是在长安这座都城,花掉了自己仅有的身家。
身上没了盘缠,又要顾着自己的肚子、缴着这座民居的租金,主父偃无奈之下,便只能找人借钱。
而今日,那些愿意给主父偃借钱的‘好心人’,似乎寻上门来了······
“呼~”
“是福不是祸······”
“是祸······”
“——大喜!”
“——大喜啊!”
几乎是在主父偃打开房门的瞬间,那为首的懒汉便噔噔上前两步,对着主父偃便是一阵拱手道贺。
“先生大才,此次考举名列金榜甲四!”
“不日便当应招入宫,觐见当今圣上!”
“接先生的内史差役,此刻也已经在路上了······”
此言一出,因那懒汉的到来而驻足于此的行人们,只赶忙带上谦恭、嫉羡,乃至是谄媚的笑容,对主父偃一阵拱手道贺。
那懒汉也同样挤眉弄眼的拱着手,等候面前这衣着寒酸的文士,能给自己丢几枚赏钱。
——就主父偃这模样、这打扮,若平日里,懒汉必定看都不看他一眼。
但今日却不同。
自今日起,主父偃的人生,就已经从原有的轨道上,偏移到了一条极其明朗的康庄大道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