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太子之后,刘胜的衣、食、住、行,都多了许多繁杂的规矩。
便说这‘衣’,在过去,基本都是贾皇后在广明殿时,带着宫女的养蚕、织布,给刘胜、刘彭祖兄弟二人缝制;
但现在,刘胜身上穿的衣服,几乎每一件,都产自少府的东、西织室。
无论是朝服、常服,还是睡觉时穿的内衫,尽皆如此。
贾皇后亲手给刘胜做的衣服,过去做的,大都已经穿不上了;
至于将来,贾皇后要另外再给刘胜做衣服,恐怕刘胜,也只能在自己的太子宫里穿一穿。
至于食,也同样和过去大有不同。
过去,刘胜的早晚两餐,基本都是和兄长刘彭祖,在广明殿后殿一起吃;
也没太多的规矩,想怎么吃怎么吃。
坐着吃、躺着吃,蹲着吃、站着吃;
快子夹着吃、用刀插着吃、用手抓着吃;
突出一个百无禁忌。
就算是在前殿,和母亲贾皇后一同用餐,又或是在长乐宫被窦太后留下,刘胜也顶多需要在吃饭时,稍微保持端正一些的坐姿而已。
但现在,做了太子,刘胜就不能再如往常那般‘为所欲为’了。
——首先就是饭食的来源,必须由少府尚食提供原材料,并由太子宫的东厨烹制,再经过三道以上‘防投毒’检验程序,才能送到刘胜的面前。
饭菜送到面前后,也不能和过去那般胡吃海塞;
首先,要按照礼制,把饭、菜、酱料乃至餐具,都规规矩矩的摆好。
凡是陈设便餐,带骨的菜肴要放在左边,切的纯肉要放在右边;(凡进食之礼,左肴右被)
干的食品菜肴,靠着人的左手方,羹汤则放在靠右手方;(食居人之左,羹居人之右)
细切的肉类,和烧烤的肉类放远些,醋和酱类放在近处;(脍炙处外,疏酱处内)
蒸葱等伴料放在旁边,酒浆等饮料和羹汤放在同一方向;(葱片处右,酒浆处右)
如果要分陈干肉、牛脯等物,则弯曲的在左,挺直的在右。(以脯俗置者,左朐右末。)
按照这繁杂的规矩,把饭菜摆放整齐之后,刘胜才能在奉常官员的监督下,‘不失仪态’的细嚼慢咽,如履薄冰的吃完一顿饭。
这种饭都吃不痛快的情况,或许过几年会减少些;
但如今,刘胜刚得立为储君太子的关口,这一切礼法制度,都是毫不打折的执行。
除了衣、食,剩下的住、行两项,前者倒没什么好说的——住在太子宫便是。
而后者,却又是一堆冗杂的规矩了。
在过去,刘胜如果想出门去什么地方,那唯一需要担心的,就只是能不能出得去宫门。
而对现在的刘胜而言,‘出不出的去太子宫’,却是唯一不需要担心的问题了。
——出门之前,刘胜首先需要通知太子宫的属官:我打算出门;
得到通知后,小半个太子宫,都会开始为刘胜出门做准备。
套马、备车,自是题中应有之理;
禁军随行护卫,更是完全没得商量。
更麻烦的是:在刘胜穿戴整齐,并在太子宫正门之外坐上马车,带着浩浩荡荡百十来号禁军出发之后,依旧还有许多规矩,需要刘胜去遵守。
比如刘胜要出行时,虽然不需要像太后、天子出行那样,出入称警、跸,并将道路完全肃清,但也还是有一套对应的低配版规矩。
——太子出行,禁卫开路,凡非三公、九卿,又或宗亲长辈者,皆当退避让道;
用更直白的话来说,就是太后、天子出行时,早在出发之前,圣驾即将经过的道路,就都会被提前肃清,并由军士护卫于道路两侧;
而太子出行,则是车驾走到哪里,道路就肃清到哪里。
车驾到了,路上的百姓让到路边;
等车驾过去了,就又可以回到道路之上。
除此之外,最让刘胜感到难受的是:在出行过程中,如果遇到了什么人,又或是到达目的地之后,有人迎接刘胜时,刘胜都不能直接和车外的人对话。
在过去,‘公子胜’出行,路上碰到什么人,完全可以大咧咧走上前:诶,这不那谁谁谁么,好巧啊!
但现在,刘胜却要坐在马车里,说一句:向某某问好。
有了刘胜这一声吩咐,站在车厢外的洗(通先)马便会扯开嗓子,替刘胜嚎一嗓子:太子问某某安好~
之后,车外的人行礼应答,洗马又会唱喏道:某某答太子~曰:巴拉巴拉······
如此繁杂的规矩,自然是让成为太子之后的刘胜,全然没了出门的兴致。
但饶是如此,刘胜也还是在这一天,强忍着心中的不适,带着浩浩荡荡数百人的队伍,走出了太子宫。
——刘胜,要前往长安城北郊的北营,赶赴周亚夫为自己设下的鸿门宴······
·
“太子驾临~”
“躬拜相迎~~~”
长安城北,北营之外。
站在车厢侧前方的洗马朗声一唱,顿时便有两道身影迎上前,对刘胜的马邑深深一拜。
“太子太傅魏其侯臣窦婴;”
“中大夫臣袁盎;”
“——恭迎殿下~”
“敬问殿下躬安~”
窦婴、袁盎二人话音刚落,洗马自又是一声唱喏:“太子傅婴、中大夫盎,代丞相亚夫,问太子躬安~”
随着洗马的唱喏声响起,车驾之内的刘胜,只悄然皱起眉头。
窦婴?
袁盎???
心中虽有疑惑,却也顾不上多想,只沉声道出一句:“孤躬安。”
“谢太子傅、中大夫。”
···
“——太子谢太子傅婴、中大夫盎,曰:躬安~~~”
···
待最后再发出一声唱喏,那洗马才终于弯下腰,轻身一跃,便跳下了马车。
也是知道这时,刘胜才带着随和的笑容,从车厢内走出。
在刘胜走下车的那一瞬间,窦婴、袁盎二人便齐齐一愣!
刘胜却是面色如常的走上前,不卑不亢的对二人稍一拱手。
“表叔;”
“袁大夫。”
随和的一声问候,也让窦婴、袁盎二人稍回过神,又不约而同的咧起嘴角,各挤出一抹略有些僵硬的笑容。
——窦婴僵笑,显然是因为刘胜,正将审视的目光撒向自己,仿佛是在问:表叔怎么也在?
至于袁盎,则是刘胜的打扮,实在是有些出人意料······
“表叔、袁大夫,怎么都这么看我?”
“难道来军营,不应该身着戎装吗?”
看出二人目光中的惊诧,刘胜也只轻笑着低下头,稍抬起手臂,展示了一下身上的战袍,以及穿戴于战袍外的甲具。
便见袁盎闻言,反应极为迅速的咧嘴一笑,满是亲和的对刘胜一拱手。
“殿下能想到戎装前来,实在是有些出乎臣的意料。”
“再加上过去,从不曾见过殿下戎装的模样,今日见到殿下的英姿,这才一时失神······”
闻言,刘胜便又是一笑,随即便走上前。
不着痕迹的撇了眼表叔窦婴,再玩味一笑,才抬起手,对二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请。”
“——殿下先请。”
见二人推辞,刘胜也不推辞,将双手背负与身后,便自顾自迈开脚步,含笑朝营内走去。
待二人跟上自己,各自来到自己两侧的斜后方,刘胜,才终于似笑非笑的侧过头,望向自己的表叔——自己的太子太傅:魏其侯窦婴。
“丞相请我到北营来,我原本以为,是丞相想要让我见识见识军阵、行伍;”
“得知袁大夫也在,我才明白:丞相,应该是有什么话,想要和我在这北营交谈。”
“——但表叔,居然也在这里······”
“侄儿,可是实在有些想不明白了?”
似是随意,却又满是意味深长的一语,只惹得窦婴面色悄然一滞!
飞快的撇了刘胜一眼,又莫名一阵心虚,便目光躲闪的稍低下头。
见窦婴没有开口,一旁的袁盎赶忙发出一声呵笑;
将刘胜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袁盎才呵笑着捋着胡须,又似乎感慨的稍一叹息。
“自从去年,临江王就藩、条侯班师回朝之后,这件事,便一直压在我的心头。”
“短短一年的时间,时移世易,物是人非······”
“——魏其侯,已经成为了太子太傅;”
“曾经的‘周太尉’,也已经被陛下拜为丞相。”
“殿下之母,已经贵为皇后;”
“殿下,也已经获立为太子储君······”
···
“想当年,老丞相故安贞武侯尚还健在时,殿下和公子彭祖,正拜师于老丞相门下;”
“我和殿下虽谈不上熟稔,但在那段时间,也曾在老丞相的府上,有过一面之缘。”
“——老丞相,曾视我为挚友;”
“而老丞相薨故时,殿下曾以子侄的礼数,为老丞相操劳后事。”
“去年,我险些在城外遇刺身亡,也是凭借殿下所赠的那副精甲,才侥幸保住了性命······”
···
“唉~”
“于私,殿下是我故人的学生,是为我挚友操劳后事的人,更是我的救命恩人。”
“于公,殿下更是我汉家的储君太子——是我,以及每一位汉臣的君。”
“现如今,周丞相因为一些奇怪的念头,而对公子有了些不应该有的意见;”
“于公于私,我都不愿意冷眼旁观,让这样的情况,继续维持下去啊······”
满是惆怅的一番感慨,却只引得刘胜含笑点下头。
面色如常的对袁盎一点头,便又再次侧身,望向另一侧的表叔窦婴。
“袁大夫牵线搭桥,让我和丞相见这一面,我能理解。”
“可是表叔······”
“——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才会出现在这里吗?”
“是因为去年,平定叛乱的过程中,表叔和周丞相,也积攒下了不浅的交情,今天才会出现在这里?”
“是为了和袁大夫一起,劝说丞相不要再对我抱有成见吗?”
语气澹然、随和,却也足以令人心惊的数问,只惹得窦婴、袁盎二人面色又是一僵。
自己费尽心机转移话题,却还是没能‘挽救’窦婴,袁盎便也只得无奈的低下头去,不再开口。
而在刘胜这数问之后,窦婴也终是彻底低下头去;
默然许久,才艰难挤出一句:“臣听说,殿下要见丞相······”
“所以才请求袁大夫,带我一起前来北营,从中说和······”
毫无底气的解释,自然没能让刘胜接受窦婴这过于敷衍的说辞。
但刘胜,也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呵笑着点下头,做出一副‘原来如此’的模样,便正过身,含笑先前走去。
刘胜知道:事实,并非窦婴所描述的那么简单。
不单刘胜——窦婴、袁盎二人也很清楚,窦婴今天出现在这里,究竟有多么不合时宜。
但从刘胜走进营门,一直到周亚夫所身处的中军大帐,三人,都并没有继续讨论这个问题。
——有些话,并不需要说的太明白;
甚至,都不需要说······
·
“丞相,可安好?”
走进中军大帐,刘胜便悄然敛去面上笑容,面色澹然的对周亚夫一拱手。
原地等到了三息,见周亚夫仍旧没有起身回礼的意思,刘胜也不多等,只自顾自直起身,便在一旁跪坐下身。
待窦婴、袁盎二人,也神色各异的于刘胜对侧落座,军帐内的氛围,便陷入了漫长的轨迹之中。
尤其是在窦婴、袁盎二人看来,这静默无声的军帐内,已经生出了刺鼻的火药味······
“公子,难道没有什么话,想要对老夫说吗?”
唰!
周亚夫打破沉静的一语,却让窦婴、袁盎二人唰的抬起头,面带惊愕的望向上首!
而在周亚夫清冷的目光注视下,落座于另一侧的刘胜,却是目不斜视的跪坐于原地;
听闻周亚夫此问,也只漠然侧过头,不冷不热道:“条侯,是在问我吗?”
“如果不是在问我,那我自然不需要回答。”
“如果是在问我,那我,可就有些不明白了······”
“——条侯,难道不是我汉家的臣子吗?”
“我汉家的丞相,难道都不知道东宫太后,曾颁布怎样的敕封、册封诏书吗?”
···
“住在东宫长乐的,不是我汉家的太后吗?”
“住在未央宫宣室殿的,不是我汉家的天子吗?”
“——未央宫椒房殿,如今正住着我的母亲。”
“难道在丞相眼里,我汉家的太后、天子、皇后,都是摆设吗?”
“是哪朝哪代的礼数,让身居丞相之位的条侯,敢在储君太子面前自称‘老夫’;”
“又以‘公子’,来称呼太子储君呢?”
毫不怯场的丢下一连串的质问,刘胜也不顾对侧的窦婴、袁盎二人大惊失色,端坐上首的周亚夫面呈若水;
神情澹漠的侧过头,在周亚夫身上细一打量,便又正过身。
“丞相武人出身,不爱讲究这些虚礼,倒也还勉强能理解。”
“但今日,是丞相邀请我到北营来,和丞相面会的。”
“——究竟应该穿太子冕服,还是应该戎装具甲的问题,我考虑了足足一天一夜。”
“只是怎么也没想到:我第一次来军营,都能想到应该身着戎装;”
“而丞相在北营和我面会,既不着正装,也不着戎装,反倒身穿布衣?”
“丞相,何以如此自轻?”
“又何以如此蔑视我汉家的北军,以及太子储君呢?”
再连番道出数问,刘胜仍是那副无喜无悲的澹漠神容,目光更是自然地落在身前,那方明显有些破旧的桉几之上。
就好似方才发出的质问,刘胜根本就不指望能从周亚夫口中,得到任何答复。
又或者,是根本无所谓周亚夫,究竟会不会做出应答······
感受到帐内,这愈发浓烈的火药味,窦婴、袁盎二人又是稍一对视,面色也愈发僵硬了起来。
片刻之后,周亚夫给出的回答,更是让二人绝望的各自低下头,不由后悔起今日,二人为什么要联手,攒起这个‘局’。
“丞相······”
“唉······”
对于二人心中所想,周亚夫自是一无所知。
即便是知道了,也大概率不在乎。
随着刘胜那机关枪似的连番质问,周亚夫的神容,早已彻底阴沉了下去。
开口应答时的语调中,更是毫不违和的带上了些许倨傲。
“老夫,出身于行伍。”
“虽然担任丞相的职务,但除了入宫奏拜,以及在相府处理公务,其他时候,都不敢轻易身穿朝服。”
“于老夫而言,来军营,就好比耕牛下地,就更不必太讲究。”
“倒是公子说,自己是我汉家的储君太子······”
“此事,恐怕还有待商榷吧?”
毫不遮掩敌意的一番话,只惹得一旁的窦婴、袁盎二人再一急!
正要起身,却见周亚夫勐地一抬手,阻止了二人的举动。
右手朝右侧的窦婴、袁盎二人举起,手掌向下一压;
目光却望向左侧,仍漠然跪坐的刘胜。
“今日,召公子到北营相见,是想给公子留些颜面;”
“免得今日之事,让公子颜面扫地,没脸再出门,只能怯懦的躲在太子宫。”
“——有几个问题,需要公子做出回答。”
“希望公子,不要不识抬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