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顾众人的再三请求,强硬的将这些客人‘赶’出了府门,田蚡也终是全然敛去面上的虚伪笑容,只满是讥讽的翘起嘴角。
“过去这些年,先帝、陛下,对关中的商人,实在是有些过于宽容了······”
“以至于这些蠢货,居然都敢打关中粮食的主意了?”
讥笑着道出一语,田蚡便见玩味的目光,撒向身旁的无盐氏当代话事人:无盐忌。
虽未再开口,但那玩味的目光,分明是在对无盐忌所:你瞧瞧这些人,有多蠢······
见田蚡如此作态,无盐忌也只笑着低下头,到田蚡左侧的客位首座坐下身来。
而后,便带着疑惑地面色,小心看了看田蚡。
“粮食的生意,我并不是很懂。”
“只是听说,韦家粟氏、安陵杜氏两家,似乎在盘算着······”
“呃,盘算着开春时,把少府卖出的平价粮全部吃下;”
“等开春之后,关中百姓预留的冬粮吃完,要买粮吃的时候,再把少府卖出的平价粮,倒手加价卖给关中的农户。”
“嗯······”
“——我本还以为,田公对这桩买卖,也会感兴趣?”
隐晦的道出一问,无盐忌也不忘呵笑着低下头去,时不时再小心瞥田蚡一眼。
听出无盐忌话语中的试探,田蚡面上讥讽之色却是更甚;
怪笑着将身侧稍一侧,便颇有些玩味的看向无盐忌。
“无盐公难道认为,我刚才的那番话,是想独吞这桩买卖,不让韦家粟氏、安陵杜氏分一杯羹?”
“就连那七脉田氏旁支,也被我排除在了这桩买卖之外吗??”
戏谑一语,自惹得无盐忌赶忙抬起头,面上一副‘我不是这个意思’的神容。
但望向田蚡的目光中,却也依旧带着些许狐疑。
——关中每年产出粮食三万万石,其中至少有一半,要过关中这些粮商的手。
虽然抛去储存成本、人力成本、资金成本,以及将粮食运到关中各地,乃至运去关东的运输成本,每石粮食根本赚不到多少钱;
但再怎么说,这也是上万万石粮食!
哪怕每石赚一钱,就是上万万钱的利润!
而过去这些年,拜‘心怀天下、泽及鸟兽’的先帝所赐,关中粮食市场的利润,便被压缩到了每石粮食不到三钱的程度。
关中的粮价,也从先帝前元三年至今,便再也没有超过每石七十钱的红线。
若是遇到丰收,粮价更是能轻松跌下五十钱每石,让粮商们的牟利空间,进一步压缩到每石二钱,甚至不到二钱······
也就是田蚡所在长陵田氏,靠着每年数百万石的粮食吞吐量,以及强大的粮食储存能力、资金储备,按照‘薄利多销’的思路,尝到了粮食买卖的甜头。
至于其他的商人?
嘿!
在这个世代,粮食,那可是战略资源!
如果没点路子,囤个三五万石粮食,说不定就要被某个地方官员,视为行走的政绩!
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而今年,关中大面积粮食歉收,无疑是为明年春、夏两季粮价暴涨,制造了极为有利的客观条件。
只要趁着这次机会,将关中的粮价抬高,那这多出来的利润空间,便足够让关中的商人们吃上很多年。
——粮价可以一夜暴涨,但绝对不可能一夜骤跌~
只要能将粮价抬高到千钱,甚至数千钱每石,那未来十年,关中的粮价,就别想跌回百钱以内!
无论关中如何丰收、粮食如何宽裕,关中的商人们都有能力将粮价,在高位尽量多停留几年,再尽量缓慢的跌回正常水准。
而这样一场盛宴,必将萌生数家资产万万的巨富,以及数十家千万级别的豪商······
“嘿;”
“嘿嘿······”
“无盐公,还真是不明白粮食这门行当啊?”
“嗯?”
漫长的静默之后,终还是田蚡满是讥讽的一语,将无盐忌飞散的心绪拉回眼前。
待无盐忌稍有些茫然的抬起头,却发现坐在诸位的田蚡,居然正上下打量着自己!
“无盐公这身蜀锦······”
“怕是价值不菲吧?”
“啧啧;”
“不花个三五万钱,恐怕连料子都买不到?”
莫名其妙的一语,惹得无盐忌下意识低下头。
看着身上,那件质地精良,完全以蜀锦为料,由闻名天下的大衣匠缝制的衣袍,以及点缀在腰带上的珠、玉之类,还没反应过来的无盐忌,只略带自豪,又稍有些腼腆的一笑。
“这匹布料,是我亲自去蜀地买的。”
“——单是布料,就花了我四万五千钱!”
“再加上衣匠的工费,腰带上的珠玉之类,大概花了十万钱不止······”
嘴上说着,无盐忌也不忘低着头,颇有些做作的掸了掸衣袍上,那并不存在,甚至不曾存在过的灰尘。
片刻之后,又略有些狐疑的抬起头,稍带试探道:“如果田公喜欢,等我下次去蜀地,可以给田公带两匹蜀锦······”
无盐忌话音未落,田蚡面上笑容顿消,惹得无盐忌也不由稍一错愕;
就这么绷着脸,盯着无盐忌看了足足有十息,看的无盐忌都有些坐立不安,田蚡才悄然眯起眼角。
“无盐公,就不怕身上这件华服,会给自己引来杀身之祸吗?”
“太祖高皇帝曾经说,凡是录名于商籍者,都不可以穿丝绸制作的衣服,也不可以乘坐马车。”
“无盐公如今,身穿价值十几万钱的蜀锦,坐着富丽堂皇、宽阔敞亮的豪车,就不担心将来的某一天,会被廷尉的役卒从睡梦中叫醒?”
陡然阴冷起来的语调,只惹得无盐忌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待缓过神,又僵笑着望向田蚡:“不、不至于此吧?”
“过去这些年,关中的商人,哪个不是······”
话才刚说一半,无盐忌便嗡然止住话音,似是想起什么般,面色陡然一沉。
见无盐忌终于反应了过来,田蚡才终于咧嘴一笑。
从座位上站起身,将双手背负于身后,悠然踱出两步。
“无盐公,其实也能想明白的,对吧?”
“——刘氏,并不曾对我辈商贾,放松丝毫警惕。”
“只是因为我们过去这些年,并没有做出什么破坏朝堂大政的事,刘氏才暂时放任了我们······”
“我辈,但凡是能在关中闯出一番天地的,无不是从关东强迁入关中,居住在历代先帝的陵邑,为历代先帝‘守灵’的人。”
“换而言之:早在我们迁入关中之前,我们,就已经是刘氏的眼中钉了······”
说着,田蚡不由又玩味一笑,眉宇间,也尽带上了满满的自嘲。
“过去这些年,我长陵田氏,一直都在做关中的粮食生意。”
“但也只是在秋天,以五十钱左右的价格买入,并在次年,以每石六十钱上下的价格卖出。”
“而且我长陵田氏,只做关中的粮食买卖,从不曾把关中的粮食,卖哪怕一粒米去关东。”
“——因为我长陵田氏历代先祖遗训:田氏子孙后代,只能在关中做粮食生意,而且每石粮食,最多只能赚取二钱。”
“也正是凭借这‘每石二钱以内’的微薄利润,我长陵田氏,才能在关中屹立不倒多年;”
“至今,长安城内的米铺,每十家里有四家姓‘田’;关中各地的粮铺,每十家有三家姓田。”
“无盐公知道,刘氏为何能容忍我长陵田氏,将粮食买卖,做到如今这般地步吗?”
听闻此问,无盐忌面色只又是一沉,隐隐有所感悟,却也并没能迅速意识到其中的关键。
好在田蚡也并不打算卖关子,见无盐忌再次若有所思的低下头,便嘿然一笑,将个中缘由直言不讳的道出。
“因为我长陵田氏,从来都不曾忘记:我辈之所以被迁入关中,就是刘氏不希望我们在关东,欺负那些个农户。”
“既然我辈迁入关中,是刘氏为了让我们不再欺负关东的农户,那迁入关中之后,刘氏会允许我们换个地方,继续欺负关中的农户吗?”
“——我辈被强行迁入关中,本就是因为‘欺负关东农户’的罪名,如果来了关中,我们又欺负起关中的农户,刘氏,还能容得下我们吗?”
听到这里,无盐忌面色只愈发严峻,嘴唇都不由轻轻颤抖起来。
思虑中,目光再次落到身上,那件价值十万钱以上的锦衣华袍,却让无盐忌莫名生出了恐惧!
无盐忌,恨不能立刻脱下身上的华袍!
田蚡的话,说的很直白;
也正是因为足够直白,才让此时的无盐忌,生出了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咕噜。
下意识咽了口唾沫,将即将跳出嗓子眼的心脏稍‘咽’回去些,无盐忌便见惊愕的目光,撒向身前不远处的田蚡。
——过去这些年,作为关中最大的子钱商人,无盐氏欺负过得‘关中农户’,实在是有些数不胜数······
无盐忌很担心:自己过去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已经让凶神恶煞的刘氏,盯上了自己这块儿肥肉······
“无盐公倒是不必担心。”
“虽说这子钱生意,也多多少少要用到些见不得人的手段,但归根结底,也终还是门正当买卖。”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嘛~”
“只要不强买强卖,无盐公的买卖,便出不了岔子······”
呼~~~~~~
有了田蚡这句话,无盐忌,才终是长松了口气······
要说强买强卖,无盐忌过去这些年,也不是没干过。
但毕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无盐忌也没做太绝。
顶天了去,也就是引诱那些个纨绔子弟,从自己手上借笔钱,然后再连本带息的收回来。
至于寻常农户?
——泥腿子能有几个钱?
不过田蚡今天这番话,也让无盐忌上了心。
“往后,还是再三注意吧······”
如是想着,又连续好几个深呼吸,无盐忌才终于平静了下来。
而田蚡接下来的一段话,更是让无盐忌,对田蚡这个商户出身的年轻人,又有了更深层次的了解。
准确的说,是叹为观止······
“无盐公的子钱生意,基本和农户没什么关系。”
“——寻常农户急着要用钱,大都是宁愿变卖田产,也绝不借子钱。”
“但粮食生意,可就大有不同了······”
···
“其一者:民以食为天。”
“无论是什么样的人,都必须吃饭;而农户,是最担心自己吃不上饭的。”
“粮价的波动,哪怕是三五钱的涨跌,都会让这些个农户忐忑不安。”
“农户不安,朝堂就要头疼;”
“只要朝堂,尤其是只要陛下头疼,那我们,就要担心自己的脑袋了······”
···
“其二,自是这些农户,本就靠种地为生。”
“自己种的粮食,自己却吃不起——只要这样的事发生,那关中,就得有很多人掉脑袋。”
“要么,是农户被饿死,要么,是官员被处死;”
“但比起农户、官员,刘氏恐怕更希望:死的,是我们这些商贾贱户······”
···
“我们死了,所有人都会很高兴。”
“——我们囤的粮食,可以给百姓吃;”
“——我们的家产,可以给官员分食。”
“没了我们,刘氏也就能继续稳坐江山,受天下万民爱戴。”
“而我们的死,并不会让任何人感到同情。”
“所有人,都只会因为我们的死,而手舞足蹈······”
愈发低微,也愈发玩味的语调,自是让无盐忌才刚平静下来的面庞,再度涌上真正惊骇。
待听到田蚡最后的一句话中,那‘手舞足蹈’四个字时,无盐忌更是冷不丁一松手,将刚拿起的茶碗,又轻轻跌回在了面前的桉几之上。
好在茶碗本就没被拿太高,跌回桉几之后,茶碗也并没有破碎。
只是碗中的深红色茶汤,在无盐忌身上的蜀锦上溅了几滴,却并没让无盐忌如往常那般,懊恼的掸起衣服。
“如何?”
“听了这些,无盐公,还打算插手粮食的买卖吗?”
惊愕中,田蚡又是意味深长的发出一问,只惹得无盐忌赶忙摇摇头,又慌忙摆摆手。
“田公误会了,误会了······”
“我本就没打算插手这粮食的买卖;”
“只是听说,韦家粟氏、安陵杜氏,以及田氏其他几支分支,似乎打算把少府卖出的平价粮全部吃下。”
“我想着,少府的平价粮,怎么也得有上千万,乃至数千万石,韦家粟氏、安陵杜氏还有诸田,或许拿不出那么多现钱?”
“这才在今日登门,看能不能在这长陵、在田公的府上,寻得一笔买卖······”
焦急的一番解释,仍只让田蚡戏谑的笑着,朝无盐忌身上的茶点指了指。
待无盐忌低下头,下意识掸起衣袍上的茶渍,田蚡那优哉游哉的轻松语调,才在客堂内再次响起。
“经过上次的事,我长陵田氏,也算是和无盐公有了交情。”
“既然不是外人,我也不妨直接告诉无盐公;”
“——这笔粮食的买卖,他们,做不成······”
悠然一语,让无盐忌手上动作一滞,便也顾不上身上的华袍,只将疑惑地目光,撒向坐回首位的田蚡。
“田公是说······”
“粮价被哄抬上去之后,陛下会出手?”
“——嘿!”
“——无盐公,实在是太小瞧陛下,也太高槛那几家‘豪商巨贾’了~”
却见田蚡闻言,只满是讥讽的又一笑,将身子稍往后一仰,眉宇间,也尽带上了戏谑之色。
“陛下,不会让粮价涨上去的······”
“非但不会涨,甚至,还很可能会降;”
“降的比往年都更低······”
意味深长的一语,见无盐忌愈发摸不着头脑,田蚡便也不再绕弯子。
“先帝在少府内帑,存了很多钱、粮······”
“无盐公知道,少府有多少存粮、多少存钱吗?”
“这么说吧。”
“——前年,陛下曾下令少府,清算少府内帑的存钱、存粮,单就是负责核算的计吏,就调拨了五百人!”
“但这五百人,在少府的调动下查了足足半年,都仍旧没能算清少府内帑,究竟有多少钱、粮······”
···
“我亲自去少府看过。”
“少府的粮食,多的根本没有地方放,十年乃至二十年前存进内帑的粮食,都已经发黑烂掉,被少府趁夜撒进了渭水,险些就让渭水堵塞!”
“粮仓里的鼠类,都是被撑死的;钱库里的铜钱堆积如山,串钱的绳子都已经腐烂。”
“若是无盐公看过那个场景,就会知道:我说的一点都不夸张。”
“——别说今年,关中粮食歉收了;”
“就算是绝收,只要陛下开少府内帑,那关中的粮价,就绝对涨不上去······”
最后再道出一语,终是让无盐忌若有所思的点下头;
便见田蚡呵笑着起身,走到了无盐忌的身前。
待无盐忌赶忙从座位上起身,田蚡才略带郑重的对无盐忌一点头。
“今年,我长陵田氏,会按兵不动。”
“无论粮价高地,我长陵田氏,都不会买入一粒粮食。”
“——我也奉劝无盐公:只要是想要在今、明二年做粮食生意的人,无盐公,都最好不要借钱给他们。”
“因为到了明年,他们就会发现:就算把自己囫囵个儿卖了,都还不起欠无盐公的子钱······”
田蚡郑重一语,只惹得无盐忌满脸严肃的点下头,满是感激的对田蚡一拜。
“如果不是田公指点迷津,我险些就要断送了宗族。”
“如此大恩,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报答!”
闻言,田蚡仍只摇头一笑,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无盐忌的肩侧。
“你我二人,不必这么见外;”
“只是公子胜那边,我还是不大方便派人······”
意味深长的一语,只引得无盐忌沉沉一点头,对田蚡又一拱手。
“田公放心!”
“公子胜那边,我派了足足一百多人,交替盯着!”
···
“对了。”
“差点忘了告诉田公”
“——今天,太尉周亚夫、大将军窦婴二人,好像要回长安了。”
“公子胜,似乎也被陛下,任为了迎接这二人的天子使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