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有令,天子启纵是再不愿,自也是没了继续在甘泉宫歇养的道理。
袁盎遇刺当晚,便有飞骑星夜奔驰,前往甘泉宫,次日午时前后,天子启乘坐的御辇,便踏上了返回长安的归途。
于夜幕时分抵达长安,又特意在未央宫歇了一晚,再到次日天亮,天子启才带着刘胜一同来到了长乐宫,出现在了窦太后的面前。
“母后;”
“皇祖母。”
简单见过礼,窦太后便将刘胜拉到身后,任由刘胜替自己按揉着眼眶周围,嘴上,也不忘试探着询问起天子启。
“奉常遇刺的事,皇帝知道了?”
“我听说,刺杀奉常的人······”
不等窦太后话音落下,便见天子启呵笑着低下头,稍有些失礼的打断道:“袁盎那件事,儿臣都查清楚了。”
“——早年,袁盎曾担任过吴国相,和当时的吴王刘鼻,关系也还算不错。”
“这不是年初,刘鼻举兵作乱,又在睢阳大败之后逃去东越,死在了岭南嘛;”
“得知刘鼻死去,几个曾经受过刘鼻恩惠的人,认为袁盎没有挽救刘鼻的性命,便对袁盎心怀愤恨······”
面不改色的说着,天子启也不忘呵笑着摇摇头。
“说到底,也就是这么回事儿。”
“——那一百多亡命之徒,都是吴王刘鼻,曾经养在广陵的死士;”
“来长安刺杀朝臣百官,也只是为报复而已。”
“昨日,儿已经命令中尉,将那些刺客都处死了。”
“让母后受了惊吓,实在是孩儿的不是······”
温声细语的一番话,只惹得窦太后悄然睁开眼,望向天子启的目光,更陡然涌上一抹疑虑!
便是跪立于窦太后身后,为窦太后做眼保健操的刘胜,也顿时有些面色古怪了起来。
——望向天子启时,目光就好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虽未开口,但那灵动的双眸,分明是在问天子启:你谁啊?
我爹呢?
你把我爹藏哪儿去了???
看出刘胜目光中的疑问,天子启不忘飞快的瞪刘胜一眼!
而后,才浅笑盈盈的挪动着身子,朝母亲窦氏又坐的更近了些。
“朝中正是忙碌的时候,孩儿却跑去甘泉宫,让母后为国事操劳,实在是不应该;”
“如今,孩儿既然回来了,母后,就别再关心这些事了。”
“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
天子启此言一出,刘胜心下直呼好家伙!
这都不是大事?!
——袁盎当朝九卿之身,差一点人就没了!
上百个身手不凡的死士、刺客,险些把长安朝堂里外里屠了个来回!
就说眼下,长安城各处城门守卒加倍,未央、长乐两宫数倍;
宫外的街道上,虽然也并没有多出几队巡逻的兵卒,但两宫内的防备,却明显是处于‘二级战备’状态!
就这,还不是大事?
这要还不算大事······
“嗯······”
“嗯?”
“嘶~~~!”
“刺杀袁盎的人······”
隐约意识到埋藏于表象之下的关键,刘胜便勐地一转头!
方才,还满带着惊疑望向天子启,眨眼的功夫,便满是深邃的看向眼前,正背对着自己的祖母窦太后。
而在刘胜身前,窦太后听闻天子启这番话,眉宇间,却是愈发带上了一抹愧疚。
“皇帝,真的是这样想的吗?”
“皇帝真的认为······”
“真的认为·········”
意味深长的拖音,也惹得天子启不由一奇,却也让窦太后更加急切了起来。
思虑片刻,大致明白窦太后话中的深意,天子启才摇头一笑,羊做随意,又隐约带有些许苦涩的摆了摆手。
“母后别多想。”
“那些刺客,都已经被处死了。”
“无论是遇刺的袁盎,还是其他险些遇刺的公卿百官,也都并没有什么大碍。”
“——行刺者已经伏诛,同伙也都被悉数捉拿、处死,又没闹出人命;”
“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吧······”
云澹风轻的道出此语,天子启便自顾自正过头。
片刻之后,却又极为突兀的发出一声哀叹。
也正是这一声莫名的哀叹,让窦太后终于确定:天子启,这是想要······
“唉······”
“难道这些年,我宠爱的儿子,是一个早就丧失理智的疯子吗······”
“就连这样的事······”
“——母后!”
静默中,窦太后悠然发出一阵感叹,正要说到关键之处,却被天子启赶忙发出一声轻呵所阻止!
待窦太后满目疮痍的回过头,却见天子启已是从榻上起身,面色阴沉的望向窦太后身侧。
“你去殿外转转。”
“母后,有话要单独······”
“——留下吧。”
“——小九,也留下。”
“——听听我这愚蠢的老妪,这些年都做了什么······”
正要将刘胜屏退,却又被窦太后沉声阻止,天子启终是面色阴晴不定的坐回了榻上。
俯下上本身,将双肘撑在膝盖上,双手手指交叉,轻轻贴在鼻梁之上;
良久,才冷不丁滴咕道:“母后,还要孩儿怎么样呢······”
“除了视若无睹,除了息事宁人,孩儿还要怎么做、还能怎么做?”
“怎么做,才能让母后,不觉得我是在残害兄弟手足呢······”
满是愁苦、尽是无奈,又字字句句都带着自嘲的口吻,也让一旁的窦太后,莫名感到一阵哀苦。
下意识眨动着酸涩的眼皮,如同一个0.5倍速下的树懒般,极为缓缓的将头侧过去;
见天子启颓然坐在身旁,满带着疲惫的面庞,也已被藏在了交叉成网的双手之中,窦太后,只一阵心如刀绞······
“我知道;”
“我知道皇帝,是要包庇老三。”
“——为了哄我这愚蠢的老妪,对老三的罪行视若无睹······”
“为了我这不识大体的母亲,将祖宗定下的规矩,败坏的一干二净·········”
满是愧疚,又满带着揪心的话语声,也惹得一旁的刘胜不由有些动容。
而在窦太后面前,天子启却是勐地呼出一口浊气,将脸勐地从手掌中抬起!
挺直腰杆,憋足一口气,再将其缓缓吐出;
随着这一呼气,天子启的眉头,也是悄然拧在了一起······
“之前,孩儿以‘皇太弟’的谎言,哄骗老三抵抗刘鼻的叛军;”
“那件事,固然是孩儿不厚道。”
“——但母后想没想过:明明是孩儿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孩儿为何要多此一举?!”
“父皇还在的时候,朝野内外都在说,就算关东乱了,也还有梁王把守着关中门户;刘鼻就算反了,战火也绝对烧不到关中来。”
“怎么父皇才刚驾崩,孩儿就非要拿‘皇太弟’这样的谎言,才能支使老三了?”
“——母后想没想过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父皇一驾崩,我汉家的皇帝,就支使不动梁王了??”
“这底气,是谁给他的???”
“谁给他的底气,在自己的兄长、在汉家的君主面前,非要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才愿意听从兄长、君主的命令?!”
以一种近乎痛心疾首的口吻,接连发出这一连串问题,说到最后,天子启更是莫名有些躁怒起来;
但也就是在发现自己的语调中,似乎带上了怒意的瞬间,天子启便又赶忙做起了深呼吸。
调整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让语调再次平静下来,天子启才拧着眉,再次俯下上半身;
不敢瞪自己的母亲,便只能盯着脚边的地板,悲愤交加的继续说着什么。
“父皇驾崩的消息刚送到关东,刘鼻当晚就高兴的在王宫宴请属臣,喝了个酩酊大醉!”
“孩儿刚想找老三,商量商量怎么对付刘鼻,都没等老三到长安来,母后就开始探孩儿的口风!”
“——父死子继在先、兄终弟及在后,这,不是儿臣立的规矩啊?!”
“这是千百年来,约定俗成的规矩、是祖宗定下的规矩啊?!
”
“孩儿能怎么办?”
“为了哄母后高兴,就违背祖宗的规矩?”
“还是在那样紧要的关头,和自己的亲弟弟貌合神离,将宗庙、社稷,都放在可能颠覆的危险境地???”
···
“我哄骗老三,母后说我薄情、说我不顾兄弟情谊;”
“还说老三已经有了那念头,若是不立老三,老三就会死······”
“——可母后怎么就不想想:这皇太弟,最初是谁闹出来的?”
“这不该有的念头,是谁种进老三的心底,任由其生根、发芽,直到今天的???”
“这,母后都要怪到孩儿的头上吗???”
愈发烦躁的语调,却也惹得窦太后愈发哀痛,泪水一滴接一滴淌下,就如一个凄惨的寻常老妇人一般,在榻上垂泪发起了呆。
窦太后身侧,刘胜自也是悄悄躲在一旁,时不时用手绢为祖母擦去泪水,却始终不敢开口道出一言。
——今日这台戏,并没有刘胜的戏份······
“现在好了;”
“有母后撑腰,老三已经全然没了顾虑,都开始刺杀朝臣了。”
“——孩儿刚去甘泉不过三五天,都还没来得及开始调理身子,这就又不得不回长安来。”
“母后想想,再这样下去,老三还能做出多么惊世骇俗的事?”
“再下去,要杀三公了;”
“九卿杀完杀三公,再杀了孩儿,接下来没人杀了。”
满是澹漠的语调,却丝毫没能让天子启面上躁怒减弱分毫。
望向窦太后的目光,更是带上了满满的无奈,和烦闷。
“孩儿早~就答应过母后:阿姐是女身~”
“母后再怎么宠爱,孩儿都由着母后,绝无二话~”
“——可老三,是男儿身呐?”
“那不单是母后的宝贝儿子,还是我汉家的属臣、我刘汉社稷的宗亲诸侯啊??”
···
“父皇临崩之际,没少对我母子二人交代:要分清楚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要分清楚场合~分清楚身份~”
“——母后呢?”
“父皇临终前的托付,母后,还能说得上来哪怕半个字吗?”
“每次看到老三,母后就只当自己是见到了宝贝儿子;”
“何曾还记得:老三不单是母后的儿子,也依旧还是梁王~”
“母后不单是老三的母亲,也仍旧还是太后~”
“何曾记得梁王,依旧还是太后的臣、而太后,也依旧还是梁王的君呢······”
不知是情到深处难自抑,还是难得抓住一次机会,天子启可谓火力全开,明明是儿子的身份,却将自己的母亲,责备的里外不是人。
偏偏天子启这明显不符合‘恭孝’的态度,还真就没有引起窦太后的恼怒!
反而像是犯了错的小孩,在接受长辈的训斥般,低头哭个不停,却也始终不敢开口辩解······
母子二人就这么一个低头哭,一个俯身怒;
一个啜泣不止,一个,却时不时呼出粗气,明显是在平抑躁动的情绪。
在刘胜瞠目结舌的目光注视下,就这么过了好一会儿,终,还是天子启率先有了动作。
只见天子启深吸一口气,又满脸无奈的将其呼出,随即便从榻上起身;
再苦笑着摇了摇头,才转过身,上前两步,五味陈杂的跪下身来。
“孩儿知道,母后不相信老三,会做出刺杀朝臣这样惊世骇俗的事。”
“如果孩儿治罪老三,母后肯定又会说,这是孩儿在诓骗老三、在诋毁老三。”
“——当着母亲的面,做儿子的,没有说谎话的道理。”
“孩儿现在就可以答应母后:老三,孩儿再也不会管了。”
“就算老三把天捅了个窟窿,把太庙、高庙毁了,把孩儿杀了,孩儿,也绝不会再管······”
···
“此番,老三派人刺杀袁盎的事,孩儿已经派了田叔秘密前去,到睢阳调查情况。”
“——田叔,是忠厚的老者,绝对不会颠倒是非黑白,也绝不会夸夸其谈。”
“不管结果如何,田叔都不会来找孩儿,而是会把查到的结果,直接禀奏于母后面前。”
“如何处置老三,母后说了算;”
“便是不处置,孩儿,也绝无二话······”
言罢,天子启终又是深吸一口气,随即便面带沧桑的沉沉一叩首。
将额头贴在窦太后脚边的地上,听了足足有十息,天子启才决然起身,再对窦太后一拱手。
“国事繁忙,儿臣,便不扰母后的清静了。”
道过别,天子启便看向刘胜,使了个‘走不走?’的眼色。
接收到老爹的眼神示意,饶是仍对垂泪不止的祖母感到担忧,刘胜也只得规规矩矩起身,走到天子启侧后方的位置,也对窦太后拱手一拜。
“孙儿,也告退了。”
“皇祖母好生歇息,孙儿明日再来看皇祖母······”
·
“瞧明白了没?”
刚走出长信殿,脸上泪迹都没干透的天子启,开口便惊掉了刘胜的下巴。
“若是瞧明白了,就记住这一天,记住刚才,在长信殿的所见所闻。”
“——这堂课,朕只教你一遍。”
“——如果学不会,那你,就是下一个荣!”
看着老爹当着自己的面,就这么若无旁人的露了一手‘变脸’绝技,刘胜下意识点着头;
却也没忘将惊骇的目光,撒向老爹那已丝毫看不出哀伤的神容。
“方才······”
“父皇方才都是装的?”
对于刘胜的这个问题,天子启显然没有回答的打算。
莫名嘿笑一声,又自顾自摇了摇头;
走出去好几十步,才答非所问的滴咕道:“有了今日这一遭,你梁王叔,就闹腾不起来了。”
“就算闹腾,母后也定会出手,朕也不用再替你这混账头疼。”
···
“记住:对于我汉家的太后而言,最不能忽视的,是‘先帝’二字;”
“——当然,这两个字也不能常用,不到万不得已,还是要少提。”
“嗯······”
“反正就是一句话:太后不听劝的时候,提一嘴先帝,总是没错的;”
“若是能辅以其他谋划,那再大的矛盾,也大都能迎刃而解。”
“毕竟再怎么说,也终归是亲母子······”
天子启满是轻松的口吻,却只惹得呆若木鸡的刘胜,凭最基本的本能点下头;
在意识到天子启的话语内容之后,刘胜面上惊骇之色,却是肉眼可见的又深了一分······
“过去这些年,父皇和皇祖母······”
“都是这么过来的?”
“将来,儿臣和母亲,也会······”
见自己心爱的小混账,似乎没能从方才的惊骇中缓过神,天子启也不由稍停下脚步。
侧低下头,看着宛如行尸走肉的刘胜,就这么自顾自走出去好远;
看着刘胜木然远去的背影,天子启却是呵笑着直起身,将双手背负于身后,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起码,比荣那小子好多了······”
“——至少,不觉得朕吓人?”
“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