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王刘武离开长安,宣示着这一次的‘争储’危机,暂时画上了句号。
而这次危机的最终结果是:坚定不移的天子启,和犹豫不决的窦太后各退一步;
——天子启的妥协,是不再逼迫窦太后‘速立太子’,而是同意暂时搁置此事,给窦太后一段时间考虑;
而作为交换,窦太后以‘梁王离京’的举动,来委婉的告诉天子启:我不是非要立梁王,我只是还没有下定‘不立梁王’的决心······
得到窦太后的这个表态,再加上梁王刘武,也确实如窦太后承诺的那样,在秋七月上旬离开了朝堂中枢,天子启,自也是暂时安下心来。
毕竟先前,天子启急于册立储君,就是因为叛乱刚结束,窦太后便急不可耐的强召梁王刘武入朝;
这让天子启心中,不由自主的生出了‘再不立太子,就要被逼着立太弟了’的紧迫感。
但随着梁王刘武正式启程,离开长安,天子启心中的紧迫感,自也就随之消逝;
给母亲窦氏一点时间考虑,或者说是‘下定决心’‘做好心理建设’的时间,完全是天子启力所能及,也乐得如此的事。
因为对于天子启而言,此事最好的结果,是站着!把钱挣······
咳咳咳······
此事最好的结果,是在不影响东、西两宫友好关系,皇帝、太后母子和谐的前提下,把储君给立了。
既然最终,母子双方都愿意各退一步,暂时将此事搁置,天子启自也乐得享受这难得,而又短暂的闲暇时光。
到秋七月中下旬,随着秋收越来越近,长安朝堂,也逐渐开始陷入忙碌之中。
可即便是在这朝野内外、有司属衙,都忙得脚不沾地的关键时刻,天子启也依旧出现在了上林苑。
因为‘册立储君’一事暂且搁置,并不意味着诸公子封王一事,也同样要被搁置。
所以,随天子启一同出现在上林苑的,还有即将封王的九位公子,以及这九位公子的生母——栗姬、程姬、唐姬,以及贾夫人。
说得更准确一些:这,是一场秋狩。
是这兄弟九人中的其中八人,在封王就藩之前的小考;
是这即将封王就藩的八人,与手足兄弟、亲身生母最后团聚的机会。
同时,也是天子启,最后训戒这八位准诸侯的家庭聚会······
·
“曾经的吴国,肩负着防备南越赵佗、戒备岭南诸越的使命;”
“现在,吴国虽然没了,但也有了你的江都国,来替代曾经的吴国。”
“——做了我汉家的江都王,你,就要肩负起曾经,由吴王刘鼻肩负的使命。”
上林苑,秋狩场外。
带着九个儿子、四个姬妾,落座于一片平坦的开阔地,天子启神情庄严的做下交代;
而在天子启的‘训戒’结束之后,皇五子刘非便严肃的点下头,对天子启拱手一拜。
“父皇的训戒,儿臣谨记于心!”
交代完老五刘非,天子启便稍侧过头,目光刚触及老六刘发,眉宇间,便立时涌上些许愧疚。
“长沙国,土地狭小、人口稀少,土地也比较贫瘠;”
“但吴氏长沙王绝嗣之后,总得有人,去做我汉家的长沙王。”
“——去了长沙国,老六,也同样要防备南方的赵佗。”
“如果力有未遂,随时向长安朝堂禀奏;情况紧急时,也可以向江都的老五求援。”
仔细听完天子启的交代,刘发也是一板一眼的起身躬拜。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便见天子启深吸一口气,将愧疚的目光从刘发身上移开;
先是看向老二刘德、老三刘淤二人:“你二人,本该有一人做赵王。”
“但这次的叛乱,赵王刘遂,毕竟没有起兵,也没能作乱;”
“虽然刘遂已经自尽,但这赵王的位置,也还是得空上三两年。”
“——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天下人就会说:赵王明明没有作乱,皇帝却依旧把赵王逼死,把自己的儿子封为了赵王。”
“所以,朕和太后商量:先把你二人,各自封为河间王、临江王。”
“等过几年,时机成熟了,再从你二人中,选一人迁为赵王。”
毫不避讳的为‘暂时不立赵王’一事做出解释,待刘德、刘淤兄弟二人起身,躬身领命,天子启的目光,便迅速移到了老七刘彭祖、小九刘胜兄弟二人身上。
也是在同一时间,天子启本还算澹然的面容,更是不由自主的,带上了一抹庄严!
“你二人的常山国、中山国,都是从赵国分出来的;”
“所以你二人,和过去,以及未来的赵王一样,要肩负起卫戍北方边墙,抵御北蛮匈奴的使命。”
“就藩之后,你二人一定要重视军队,以及北方边墙的防务!”
“——就算最终,没能抵挡住匈奴人的兵峰,至少也别闹出当年,代顷王刘喜那样的丑事来,让朕颜面扫地······”
见天子启开始对自己做交代,刘彭祖、刘胜二人自是赶忙起身;
但当听到天子启最终,说出这句‘别学代顷王刘喜’时,兄弟二人的表情,只莫名古怪了起来。
代顷王刘喜······
“父皇放心;”
“就算到时,没能阻挡匈奴人南下的脚步,我兄弟二人,也肯定会尽力而为。”
“再怎么不堪,也不至于像当年,代顷王刘喜所做的那样:匈奴人的影子都还没看见,王辇就已经跑到了洛阳······”
刘胜一声恰到好处的调侃,惹得分坐于两侧的兄弟几人,只一阵止不住的呵笑起来。
而在上首的位置,天子启却仍旧紧绷着脸;
对刘胜微微一点头,便又看向老四刘余、老八刘端。
“——鲁地,文教之风非常浓厚······”
“你做了鲁王,要多注意自己的言行······”
“尤其是那些鲁儒,一定要小心对待······”
“——胶西,本是齐地的一个郡······”
“你做了胶西王,就难免会和齐王打交道······”
“一定要注意,不要被齐王蛊惑······”
天子启又是一阵交代、托付,让分坐于两侧的兄弟几人,也不由感到些许惆怅。
而在兄弟几人的身后,各自看着自己的儿子,正接受着天子启最后的嘱托、训戒,几位夫人也都是眼含热泪,又温笑着低下头。
那复杂的神容,即为自己的儿子,自此长大成人,而感到自豪;
也为自己的儿子,即将离开自己,而感到不舍。
——即为自己的儿子,自此顶天立地,而感到欣慰;
也为自己的儿子,从此截然一身,而感到揪心······
便是在这不舍、惆怅,自豪、欣慰,以及些许庄严所组成的复杂氛围下,天子启的训话,也终于临近尾声。
最后,便见天子启率先站起身,任由身旁的宫人,为自己穿戴起射猎的装备。
一边穿戴着装备,天子启一边不忘说道:“我汉家的宗亲诸侯,都需要具备上马治军、下马治民的能力。”
“过去这些年,朕很少过问你们的功课,也从不曾考察你们的身手。”
“今日这场狩猎,就是朕,对你们的最后一次考校。”
“——如果有谁,在黄昏之前,都没能获得猎物,那即便是朕的儿子,也休想成为我汉家的宗亲诸侯。”
谈不上严厉,却又让人根本生出反抗念头的一声低吼,穿戴整齐的天子启,便在中郎将郅都的搀扶下翻身上马;
不眨眼的功夫,天子启便在数百禁卫的跟随下,扎入了狩场之中。
天子启以身作则,兄弟几人,自也没有拒不从命的道理。
各自安抚好母亲,再目送几位夫人,朝着远处的行宫走去,兄弟几人才各自穿戴好装备,策马进入狩场······
·
“诶?”
“八哥也回来了?”
短短半个时辰之后,老七刘彭祖、小九刘胜二人,便已经从狩场中钻出。
各自翻身下马,再随手解下各自的猎物——几只野鸡,将猎物丢在自己的位置上,便走上前,来到了老八刘端的身旁。
听闻刘胜这一声呼号,刘端也只呵笑着抬起头,轻轻‘嗯’了一声,便又低下头去。
兄弟二人显然也对此见怪不怪,漫步走到一边,由军卒配合着,将身上的装备解下。
——这场秋狩,说是‘各凭本事’,但实际上,也还是有些不可言说的潜规则的。
比如天子启,作为这场秋狩的举办者,以及兄弟九人的‘示范者’,肯定要带着最多、最大的猎物回来。
而作为兄弟九人当中的大哥,刘荣的猎物也不能寒酸——必须比天子启少些、小些,却也得比弟弟们更多、更大。
就这么依次排下来,到最先结束狩猎的刘彭祖、刘端、刘胜这三个弟中弟,自然是要猎物最少、最小。
所以,兄弟三人都一样——策马进入狩场,随便射上几箭,便带着自己的第一个猎物,结束了这场狩猎。
最先结束的是老八刘端,老七刘彭祖、小九刘胜紧随其后;
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老六刘发、老五刘非,也都各自带着一只兔子、两只飞禽,回到了最初的‘会议场’。
之后,是老四刘余,带回了一只野兔、一只不知名的鸟,以及一只小狐狸;
老三刘淤、老二刘德的斩获,也和刘余相差无多。
最后,才是老大刘荣,马背上驮着一头明显未成年的幼鹿,回到了兄弟几人的身边。
兄弟九人都回来了,唯独天子启迟迟不归,自是惹得刘胜又一阵口嗨。
“——说不定在哪儿猫着,偷看咱们得猎物,好带个大家伙回来,不在儿子面前丢脸呢!”
小九日常口嗨,兄弟几人自是一阵轻笑;
唯独老五刘非,心绪重重的离开座位,走到了自己的战马旁。
麻利的解下一个包裹,便走到皇长子刘荣的身边;
再三犹豫之后,将那包裹双手递上前,放在了刘荣面前的桉几之上。
“老五这是······?”
刘荣一声疑惑地轻询,却见刘非面带愧意的侧过身,望向不远处,仍在口嗨天子启的小九刘胜。
“这件战甲,是叛乱爆发之前,小九亲手为我打造的。”
“凭借这幅战甲,我在睢阳城头,屡次转危为安不说,更是立下了赫赫武勋;”
“——可如果不是有这幅战甲,我这么一个从来没有上过战场的贵公子,早就死在睢阳城头了······”
刘非一阵莫名之语,只惹得兄弟几人纷纷抬起头,各自将孤疑的目光,撒向刘非那满是凝重的面容。
唯独刘胜,在短暂的错愕之后,便明白了刘非的意图。
温笑着走上前,用拳头轻轻砸了下刘非的胸肌,再含笑点下头。
直到刘胜这番举动,才让刘非敛去面上愧意,重新望向面前的大哥刘荣。
“大哥;”
“弟弟我,就要去关东做王了。”
“——宣明殿四位公子,本不该由我,来和大哥说这些。”
“但我四哥,自幼就口齿不方便,不爱和别人说话;”
“六弟本分,根本想不到这些东西;”
“八弟,也很少走出宣明殿,甚至都不敢和生人说话······”
愈发郑重的语调,也终是让刘荣从座位上起身,面色严肃的望向刘非。
便见刘非低下头,稍指了指那包裹。
“这幅战甲,是非常珍贵的宝物。”
“无论是留着自己用,还是作为送给他人的礼物,都绝对是价值不可估量。”
“——我听说,皇祖母是因为袁盎的劝说,才打消了立梁王叔,为储君太弟的念头。”
“大哥,应该感谢袁盎。”
“我想着,大哥或许可以拿这幅战甲,来作为感谢袁盎的礼物。”
“同时,也是弟弟我,送给大哥的礼物······”
神情凝重的一番话语,刘非便稍有些局促的低下头。
暗自纠结片刻,便更是不顾自己七尺有余、膀大腰圆的伟岸身躯,作势便要跪倒在地!
直到这时,兄弟几人也大都明白过来,也随即来到刘非身后。
在前方,刘荣刚用出吃奶的力气,才赶在刘非跪下身之前,把刘非给扶了起来;
一抬头,却发现其他五哥弟弟,已是次序跪倒在了刘非身后······
没人再开口说话;
没人,再开口说话。
无论是率先开口的刘非,还是同意刘非,将那锁子甲送给大哥的刘胜;
无论是天生口吃的刘余,还是‘善口技者’刘彭祖;
亦或是老实人刘发、社恐症患者刘端······
次序跪倒在刘非身后,兄弟几人,便再没有开口······
“你们这是做什么?”
“是要我这个做大哥的,被外人耻笑吗?”
满含苦笑着道出一声言劝,却并没能让兄弟几人起身;
便见刘荣缓缓直起腰,面色五味杂陈的叹口气,随即便自顾自整理起衣冠。
“老五的意思,我明白;”
“你们的意思,我也明白······”
“我,都明白·········”
带着自嘲的口吻,道出这接连好几个‘明白’,终于整理好衣冠的刘荣,终是将身形一正。
拱起手,神容庄严的直起身,望向跪倒在身前,一言不发的六个弟弟。
“天神太一在上!”
“我!”
“刘荣!”
“无论将来,是太子储君,还是街头懒汉!”
“都会竭尽所能,绝不让任何人,欺负宣明殿的程夫人、唐夫人,以及广明殿的贾夫人!”
“如果违背誓言!”
“——今生为虏,来世为奴!”
“子孙后嗣,万世奔波劳碌!
!”
接连几个毒誓,惹得刘荣身后的刘德、刘淤兄弟二人,只一阵面面相觑起来;
而在兄弟六人身前,皇长子刘荣,却是神情严肃的走上前去,将六个弟弟,挨个从地上扶起。
待兄弟几人都被扶起身,硕大的‘会议场’,却又陷入了一阵漫长的诡寂之中。
——刚发过毒誓的刘荣,面上神容仍满是严峻,却也不知接下来,自己该做些什么;
身后的刘德、刘淤两个左右护法,则是暗暗为方才,刘荣发下的毒誓感到担心。
至于被刘荣扶起的兄弟六人,也无不是面色僵硬的侧过头,和身边的兄弟对视着、眼神交流着;
却没有一个人知道:这尴尬的氛围,该如何打破······
“咳,咳咳;”
“都说说话啊?”
“这搞得,跟生死诀别似的······”
“——咱们去关东,是做诸侯王~”
“又不是去送死?”
明显有些刻意的话语声,只让众人尴尬的‘呵’了两声;
待刘胜又问出一句‘是吧?应该不是去送死吧?’,众人才呵笑着,僵笑着,从那漫长的诡异氛围中,强自解脱了出来。
面带局促的各自散开,到自己的座位上落座,兄弟九人又无一例外的低下头去;
刘荣看着眼前,那包着锁子甲的布包裹,自顾自发起了呆;
刘德、刘淤,则看着大哥刘荣的背影,面上满是担忧之色。
至于其他六人······
“诶?”
“父皇,咋还不回来?”
“——这是要猎野猪,还是豺狼?”
沉默中,又是刘胜一声突兀的呼号,将兄弟几人的心绪拉回眼前。
正当刘荣抬起头,要和刘胜尬聊两句,却又不由面色一僵;
望向远方,正朝着兄弟几人飞驰而来的骑士,刘荣呆滞的面庞上,随即便涌现出一抹惊骇······
“是,郅都······”
“——公子!”
不等刘荣开口,郅都那标志性的厚重嗓音,便自远处传来!
待兄弟九人各自回过身,却见郅都神情惶恐的跳下马,快步走到刘荣的面前。
“请公子随我来!”
语速极快的道出这几字,郅都便赶忙上前,不由分说的拉起刘荣,便要朝来时的方向而去。
刚迈出去两步,却又见郅都身形勐然一滞!
惶恐不安的回过身,望向眼前,仍呆若木鸡的兄弟九人。
“陛下,在狩场中坠马了!”
“现在,我要带着公子荣和栗夫人,去面见陛下!”
“请各位公子立刻回行宫,和各位夫人一起,静候陛下诏谕!”
“——如此紧要的关头,若各位公子,或是哪位夫人,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
意味深长的一声‘提醒’,或者说警告,惹得兄弟几人又是一惊!
郅都却是眯起眼,再深深看了兄弟几人一眼,才决然回过身。
“公子快走吧!”
“栗夫人那边,另外有人去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