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大淩皇室的骑兵战术的确不怎么样,他们讲究的是步骑协同,但这样的战术在开阔的地形上毫无优势,我们的百人队依靠着强大的机动能力能够轻松的拉扯开他们的阵线。”说到这里,额隆微微皱眉,“那一战本是必胜之局,但晋风只带了一个十人小队,以攻对攻,硬是冲破了我们的阵线,砍下了我们的旗帜。说起来真是讽刺,我们整个朔北选出来的精英,竟没有人能接住他的枪。”
“那时候的他,就和现在的晋云一样,一人一枪,孤骑深入。”额都感叹道,“你身上流着苏玛家的血,那个晋云身上流着的也是名将之血,都是一样的,终有一天,这样的血会燃烧起来,让整个天下整个世间都知道。”
额隆回想着晋云单骑突入风狼团大阵时的情形,再努力想象着额都所说的那种情景,那时候,晋风身体里的血也必然燃烧起来了,从无人知晓的副将变成了天下皆知的名将。
“因为这件事,父亲才走遍朔北,修行刀术,力求克敌的吗?”额隆回想起额都从跟他说过的游历朔北的事情。
“如果可以的话,我倒是希望能够走遍整个中州,走遍整个世间。”额都竟然笑了起来,但笑容中又带了些失落,“中州那边,有一种人叫做游士,他们一生绝大部分时间都在游历,看遍这世间的所有,当时听说这种人的时候,觉得他们脑子不正常,花费半生精力半生心血去看看这世界,到最后什么都没得到,有什么意义呢?但后来走完朔北之后,我才恍然大悟,一个人若有生能够看遍这世间,也是一件很幸运的事。”
“为什么?”额隆略显疑惑。
“你知道晋风为什么不教晋云他的枪术吗?”额都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额隆摇头,他也想不明白这一点。
“华族人讲究因材施教,晋风的枪术以迅疾为主,而晋云的枪术以刚猛为主,晋风的枪术虽然现在无人可比,但他的枪术终究有不完美的地方,他如果教给晋云他的枪术,那么其中的缺陷很可能会在晋云的手上无限的放大出来,对晋云来说,他的枪术应该是自己的。”额都道。
“也就是说我一开始就只是压了一个没有老师的人一刀。”额隆的脸色稍显难堪。
“对。”额都丝毫没有要替额隆遮掩的意思,反倒是一副“就算你赢了他也算不得光彩的事情”的语气。
额隆沉默了。
“如果晋云有机会能跟随一个合适的老师,即使只走遍中州,那他的枪术就真的是无人可比了。”额都道。
“儿子不太明白。”
“你以前觉得你的刀有多厉害?”
“很少能有同辈的人接的住三刀。”
“那你觉得你能赢晋云吗?”额都又道。
额隆想了想,“现在应该可以,再过一段时间,能赢他,但应该会很艰难。”
“就是这样,你遇到过多少人,你经历过多少事,你最终能触摸到的不过是你所踏足的所有地方而已,你和一个人斗,你和一个人比,最终不过是超越了那个人而已,可这世间有多少人,有多少你没有去过的地方,和这世间相比,你赢下的每一个人都算不得什么。”额都沉声道,“大淩皇室的圣武皇帝留下过这么一句话,你老师能教你的只是睁开你的眼睛,真正能教会你所有东西的,是这天下。”
“赢了这天下,你才能够说你赢了所有人。也就只有那个皇帝才能说出这样嚣张的话啊。”额都缓缓道,这样的话即使是自己说出来,都觉得胸膛里的血难以抑制的燥热起来,甚至想要直接就站起来,跨上马,带上刀,去赢遍这天下。
额隆陷入了沉思,很久之后,额隆才若有所悟,“这就是父亲从小到哪都带着儿子的原因吗?”
额都幽幽的叹息了一声,“等我走完朔北的时候,我才知道我已经老了,已经没有多少心力去看看其他的地方了,我的刀最终也不过只能扫平这草原罢了。”顿了顿,“你还小,你有足够的时间去看看这草原以外的世界,你可以带领着风狼团跨过阴山,去看看中州,去和中州的名将们对阵交手,然后赢下他们,你的刀就再无敌手。那时候,不仅这草原知道我们苏玛家,这世间也会知道我们苏玛家,我们家族的名字会和天狼王一样,刻在金石帐的大碑上。”
“大碑之名!!!”额隆的目光也渐渐灼热起来,仿佛已经置身于名将之争的战场上,挥刀奋力的搏杀,一边饮血,一边咆哮。
“那父亲呢?”额隆冷静下来之后忽然想到这个问题。
“我?”额都笑笑,大口的喝酒,然后扭头向额隆举酒袋示意,“我会把我的刀交给你,你带着我的刀,带着我的风狼团去和那些名将们交手,我会在金石帐热好酒,准备好牛羊,我会站在草原上,等着我儿子胜利归来。”
“儿子一定会带着风狼团的大旗胜利归来的,那时候,大碑上也会刻下父亲的名字。”额隆认真的道。
额都这时候却摇头,“不,大碑上只要刻下你的名字,草原上的牧民们也只需要记住你的名字。”
“为什么?”额隆错愕了,“这是父亲走遍朔北,用伤和血铸成的刀,这风狼团是父亲一手训练出来的,牧民看到风狼团的大旗,看到哈斯嘎达尔的时候,想到的应该是父亲的名字……”
“你错了!”额都打断了额隆的话,“英雄不需要由来,只需要结果,真有那么一天,风狼团和铁浮屠一样,被世人敬畏,人们就只需要知道是你带着哈斯嘎达尔,是你带着风狼团就行了,你十八岁的时候,我会把我的刀交给你,那时候,哈斯嘎达尔就是你的,风狼团就是你的,对于牧民们来说,这一切都只是属于你的。”
“可是……”额隆还想再说。
额都挥手打断了他,“等你准备接过哈斯嘎达尔的那一天,你的全部精力只够思考一个问题,带着这把刀,赢过所有遇到的人,带着风狼团,踏过每一座经过的城。你的名字不仅要刻在大碑上,还要让世人提及时,会像敬畏武神那样敬畏你。”
额都站起来,拍了拍腿甲上的灰土,回头来对额都轻声道,“对我来说,你的名字刻在了大碑上,就等于我的名字刻在了上面。”
“父亲!”额隆凝视着额都的眼睛,第一次觉得那眼瞳深处那么深。
额都又饮了一口烈酒,一边大笑着,一边回去他的营帐了,额隆这才意识到,额都很罕见的在军中卸了甲,他的头发和普通的牧民一样散开了,大袍在风中起起落落,月光下,他的背影还一如曾经那样寒凛刚硬,可在额隆的眼中,第一次看到了苍老和疲惫,像草原上眺望落日的老狼。
额隆这时想起来在哈斯嘎达尔之前,额都还有一把刀的,也是那把刀跟着额都走遍了朔北,伤痕累累,但战果无数。后来,那把刀被埋在了自己家帐篷后面的草地里。
额隆很喜欢那把刀,于是问额都为什么要埋掉。
“钝了,要换新刀,就不需要用它了。”这是额都当时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