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芷容有孕, 太后格外高兴, 除了日日遣竹息往雍华宫送去燕窝雪蛤等一应补品,还特特指了卜太医过去雍华宫为安芷容保胎。
言外之意,竟连陆毓庭都不十分相信。
论及此事, 贤妃不无忧心地叮嘱我:“她是在点你呢。陆毓庭如今已被认定是你静德宫的人,她倒懂得如何以影打影。”
我笑, 拎着花洒一点点往枝叶上浇水:“陆毓庭为医是极公允的,然而太后既已认定他是我的人, 我也无话可说。想来卜太医待太后忠心, 太医院群医中谁也比不上了,否则怎会单单指了他去为宸华妃保胎?”
又过去两三个月,天气一日暖过一日, 不知不觉间, 夏日已至。
安芷容有孕已过五月,闻得卜太医诊断出, 宸华妃这胎泰半怀男。
夏沐听闻后喜不自胜, 当即连折子也不批了,巴巴地赶去了雍华宫探望安芷容,足见新妃得宠。
这事传过去数日,原以为会淡去,不料又有风头从雍华宫刮出来, 称夏沐爱屋及乌,已拟了“鸿”字为新皇子之名。
“鸿”者,一曰红运, 二曰鸿鹄大志,三曰天地初开时分浩瀚盛世,都是极好的意思。
夏沐特特拟了这个字给新宠宸华妃腹中之子为名,且还是一早就选定的,寓意不可谓不深远。
连净雯闻得这消息时,眉心都微微一动,忍了忍终是忍不住,对我道:“宸华妃这样子得宠,皇上太后亦护得她好,数月后又将添子,真绝好的福气。”
我失笑,将手中棋子摆在右边路上,缓缓道:“世人皆弃我,我安能自弃?何况这世上总有生而带福之人,不必事事与人比较,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是了。”
净雯望着我好半晌无语,她几可闻地叹了口气,受教地点点头,神色喟叹:“奴婢纵使到了今日,亦无法真真做到宠辱不惊,还是娘娘慧智。”
我笑着睇她一眼,复又有条不紊地拿起来一枚棋子放下去。
***
例日阖宫请安时,安芷容也挺小腹过来了。
我见她怀着孩子辛苦,就示意她的近身婢女扶她坐下。
其实安芷容进宫数月,我也隐约瞧出来,临淄侯这个胞妹,并不是心思多么深沉复杂的女子。
大约母亲眼中,“我”本该像她这样明澈如清水的。
安芷容被我瞧得脸上微红,微弯脖颈向我道:“臣妾在孕中,若有给皇后添麻烦,还望娘娘见谅。”
我温和笑:“你怀着皇子辛苦,本宫晓得。”
一旁杨卉嗤笑:“皇后真仁惠大方。”转而又似笑非笑睇着安芷容道:“听闻宸华妃这胎怀男,看来本宫的泽儿又将多个亲弟了。莫怪皇上喜得跟什么似的,日日陪伴妹妹不说,有什么好东西,也都可劲儿往妹妹宫里塞呢。”
夏沐自选了安芷容进宫,数月来除了雍华宫,鲜少再踏足在座诸妃宫室,大约比之当年冯若兰盛宠时,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然而这样的荣宠对于安芷容,似乎也并不为过,谁让人家世显赫,兄长贵为一方诸侯呢?
因而在座众人眼见宸华妃得宠,唯有暗恨,并不敢在面上露出来。
我见安芷容被杨卉一番话刺得尴尬,就朝安芷容的婢女抬抬下巴:“你家娘娘身子重,不宜坐得太久,先扶她回宫吧,往后也不必日日过来请安了。”
安芷容的婢女听我如此说,赶紧欢喜了神色谢恩,继而扶着安芷容向我屈一屈膝后去了。
杨卉见挑不动我对安芷容发难,冷哼一声再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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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就到了八月里,白露过后,酷热的天气一去再不复返,这不温不凉的气候我很喜欢。
后院几株蜜橘树上黄橙橙结满了果子,彼时蜜橘果挂满枝头,远远望去十分可爱。
治儿已经足七个月,爬得很快,时常被我逗着玩耍,筠筠女儿家害羞,更爱粘着我些,片刻不肯让我离开半步,倒是老三,像是个懒的,一日里总有大半日在睡,偶尔翻个身,也是睡得半梦半醒的时候,万幸长得不错,所以我并不担心。
这日午后孩子醒来,我让品儿元儿她们从院子里摘来蜜橘,捣成果泥,拿小银勺子一点点喂给筠筠吃。
大约是那果子甜,筠筠吃得只不肯停嘴,治儿在地毯上爬了一晌就累得停下了,大约是瞧见我抱筠筠不抱他,脸一憋就要放声大哭。
净雯向来疼治儿,难得嗔我道:“娘娘只顾着照顾公主,竟浑不管咱们皇子了。”
我笑,望着治儿道:“我是烦了跟着你东奔西跑。”
治儿像是听得懂似的,扑棱着小手向我。
我从净雯手里接他过来,跟筠筠一左一右抱着,朝净雯努努嘴:“这果子新鲜,也给他喂点。”
净雯笑:“咱们的嫡皇子这样子活泼,跟皇上小时真像极了。”
我笑而不语,望望一旁榻上睡得正沉的灏儿,见他身子半翻,一条腿还有模有样地翘在锦被上,忍不住笑:“这一个瞧着就是会享福的。”
净雯听得得趣,忍不住笑出声来。
其实自孩子出生后,净雯待孩子用心,只怕我这个生母都望尘莫及。我隐约猜到是何缘故,然而也就只存着心思,言语上倒从未提起只字片语。
这么说说笑笑,正得趣时,殿门那头一人叹道:“知安乐方值千金,朕如今是真真明白了。”
见是夏沐来了,净雯赶紧屈膝请安。
夏沐就不甚在意地摆摆手指,目中有宁和满足的神采。
他望着我,笑得如破春风:“远远就听到这儿的笑声了。”
我却只能苦笑:“皇上恕臣妾无法请安了。”
彼时治儿正一个劲地在我怀里扭来扭去地玩闹,惹得筠筠也不安生。
大约是我那样子狼狈,夏沐撑不住笑:“清清平素最是沉稳,原来也有今日这样手忙脚乱的时候。”
他那神态亲昵,我不由得怨道:“哪有这样的人,只顾站着说风凉话么?”
夏沐被我怨怪一句竟也不生气,就笑着连连拍额,赶紧上前来抱了扭股糖似的治儿过去,净雯又抱了筠筠过去哄。
我望着治儿颇苦恼:“明明一胎所出,怎的这一个竟这样好动?”
夏沐沾沾笑:“皇子好动是好事,朕瞧着极好。”
我无言,舀了勺蜜橘果肉送到治儿嘴边,对他道:“你再不许闹腾,母后给你果子吃。”
不晓得是不是多胎所出的孩子比寻常孩子知事早些,治儿居然听得懂,还笑了。
夏沐看得颇惊奇,我见治儿难得听话,就顺势把一勺子的蜜橘塞进他嘴里。
哪里料到刚将果肉塞他嘴里,治儿就“噗”一声吐了我一身。
我气得发愣。
夏沐却扬声笑得畅快,洋洋得意道:“这是个有气性的,不愧是朕的儿子。”
净雯一贯疼治儿,难得地奉承道:“子随父性,真再好不过了。”
夏沐听得越发兴起来。
晚上夏沐就宿在了我宫里。
闲聊间听得他说,西南安平侯属地民风彪悍,又多产良驹,将士惯于在马上征伐,素有铁骑之称。
我听出他这话里的隐忧来了,慢慢将心头澄明泯灭下去,淡淡道:“臣妾读史,闻得前朝时,曾有过几次大的疫病,所到之处,禽畜无一幸免。大约西南那儿最多禽畜,也担心这个。”
夏沐闻得我这一句,双目微微眯起来。
我只当随口一句,说过嘴也就罢了。
不出半个月,果真有八百里急报,从西南安平侯属地快马加鞭而来。
彼时夏沐正在看我喂孩子喝粥,看完书信猛地一掌拍在案上,惊得我跟治儿齐齐望过去。
夏沐极力压下兴奋安抚我:“无事。”伸手抱过去孩子,语意深长道:“父皇为治儿,可谓心思用尽啊。自然,也是你母后的功劳。”
我心下明了,然而也只当过耳的话,听过就罢,并无半分居功的自得。到底一场祸患因我而起,却不得不做,毕竟我也有想要护着的一切,我只能周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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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杨卉突然过来我宫里抱怨:“金丝血燕是正一品妃才能享用的东西,宸华妃何德何能,竟能日日享用这样的好东西?不是逾矩,又是什么?”
我听得无奈:“那是皇上太后格外开恩,赏赐予她,荣淑妃莫不是要本宫去跟皇上太后讨问?何况荣淑妃你有孕时,皇上也赏下过你许多好东西,如今宸华妃她正在孕中,皇上自然格外体念些。”
彼时贤妃也在,就道:“淑妃你也不要吃味,皇上太后格外破例,自然有皇上太后的道理。好歹宸华妃出身侯府,循例比之公卿家的女儿,也还要尊贵三分。六宫妃嫔,比她更贵重的,大约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杨卉冷哼:“小小侯府女而已,算甚尊贵?且她这个临淄侯亲妹的身份,还不晓得是真是假呢!”
我料得她是因为近来被安芷容抢尽风头,一时气愤才口不择言,于是沉默。
难得德妃道:“左右皇上太后要宠她,旁人说破嘴,可有用么?”
这是实话,杨卉听得沉默下去,然而脸上暗恨犹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