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雯在人前一贯自制, 大约我此刻的样子确实糟糕, 她竟也看得泛红了眼眶,道:“娘娘何故…?”
我勉力笑笑,握住她的手:“你不在我身边, 底下真乱了套。”缓一缓劲又道:“无妨,左右也快到日子了, 生下来也好。”
说完就失了力气,又有密密匝匝的疼泛上来, 扯得五脏六腑都在生疼。
净雯赶紧从宫女手中接过来帕子为我擦汗。
她的手紧紧握着我的, 极力安慰我:“娘娘别怕,这两名宫人经验足,再困难的情况都经历过, 必然能保得娘娘母子平安。”
我无言, 唯有紧紧握住她的手,仿佛这样就能减少腹上一分痛苦。
时间几乎是凝窒的, 又仿佛弹指已是万年。
沉堕堕的痛苦辗转间, 往事一幕幕在脑中过,仿佛还在前世,又俨然是在今生。
耳边有太多的声音在轮转,像是几世的轮回,有父母于凯, 也有明慧巧馨,偶尔还闻得夏沐的声音,遥遥一声传来, 浑浑噩噩如在梦中。
期间闻得净雯焦虑了声音对陆毓庭道:“陆大人,鲸麝稀有,只是到底药性霸道……”
陆毓庭的声音中却透着难掩的兴奋:“此物世上难寻,也亏得娘娘想得如此周到,特特寻来这个。只怕此番过不过得,就全靠它了。”
一番话听得我糊里糊涂。
转念间就想起了方合提到的那个药盒子,大约他们所说的那药,就是齐凤越让方合带进宫来那盒东西了,一时听得五味繁杂。
于是又被扶起来灌了药,一剂下去不到片刻,药效就上来了。
漫长的焦灼里,一阵天翻地覆的裂痛后,终是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醒来后有无数个声音在耳边响过,身下被褥跟寝衣已经换了干净的。一屋子的血腥味虽然还在,然而也已不复先前那般浓郁。
满屋子的人,脸上难以掩饰都是笑意。
见我醒了,不晓得是谁带头嚷道:“姑姑,姑姑,娘娘醒啦。”
这样欢快的声音,已经许久不曾听到了。
净雯近前来,极力压抑着欢喜问我:“娘娘醒了?是否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我问:“孩子呢?都好好的吗?”
秋覃无限欢喜道:“娘娘,两位皇子跟公主都长得极好,乳母已经带去偏殿喂奶了。皇上欢喜得不得了,直问娘娘何时才能醒过来呢。”
我听得愣在那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觉得一颗心跳得似打鼓一般。
净雯嗔秋覃一记:“娘娘产后疲惫,你这嗓门小些,就不怕吵着娘娘么?”
话虽如此说,脸上却有浓浓的笑意涌上来。
秋覃咯咯笑:“姑姑自己心里高兴罢了,非得骂我。”转而又眉开眼笑对我道:“那会儿稳婆说,还剩下咱们三皇子没出来时,可唬得陆大人脸都青了,娘娘是没瞧见他那样子。呵呵,原来陆大人也有断错诊的时候呢。”
一壁说一壁掩嘴偷偷笑。
我听得一颗心软绵绵的同时,少有地带了急切语气道:“快把孩子抱来我看看。”
净雯笑着屈一屈膝去了。
她方转过身去,像是瞧见了什么人,就屈膝跪下了,一屋子的人也跟着跪下道圣安。
我抬头瞧见一抹明黄,作势要挣扎着起身。
那头夏沐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近前来,止住我要起来的动作,口中道:“万万使不得。”
一壁说一壁在床沿坐下,也不急着开口,只转瞬不动盯着我,眸中有绵绵不绝的情意,那样迢迢如织的目光,我还是头一回瞧见,当下也被瞧得发窘。
于是推一推他,又斜斜眼珠子示意他还有旁人在。
夏沐也有瞬间的窘迫,举拳咳了咳后,冁然笑起来,语气兴奋似三春暖阳,又似饮了琼浆金液,目中有醇醉迷人的笑意:“朕真好福气,一朝间就添了两子一女,还都是嫡子嫡女,这在哪一朝都是没有的事,独独朕有这样好的福气。”
他乐得直笑,是真的心花怒放,也顾不得有宫人在,手伸进锦被里握住我的手,语气柔软似新棉初绽,倾身向我极尽轻软了声音道:“咱们的老三想是怕羞,竟许久舍不得从他母亲腹中出来,着实让朕着急了一番。”
我听得也不由得笑,啐他道:“哪有这样说儿子的父亲。”
夏沐轻笑,深邃了唇角吻一吻我的眉心,我回握住他的手,轻轻闭上眼。
片刻后,乳母人手抱着个明黄的襁褓过来,近前来朝我跟夏沐喜滋滋屈膝道:“皇子拜见皇上皇后,皇上圣安,皇后凤安。”
“皇子拜见皇上皇后,皇上圣安,皇后凤安。”
“公主拜见皇上皇后,皇上圣安,皇后凤安。”
彼时我已经由净雯跟夏沐扶着坐了起来,乳母将孩子抱到跟前给我瞧。
我翻开襁褓依次看过去,见孩子犹自闭着眼好睡,软绵绵的可爱,一颗心都近乎融化了,一时也不晓得先抱哪个才好。
夏沐在一旁看得沾沾笑,从乳母手中接过来一个摆在我身前,继而又去接另外两个,逐个摆好在我手边。
因是一胎所出,三个孩子分量都轻,万幸如秋覃所说,都长得极好,想来是孕中养得好的缘故。
我看着这三个儿女,心头有无止尽的爱意涌上来。夏沐也欣喜不已,逗逗这个,又亲亲那个,爱也爱不过来似的。
一旁秋覃笑起来:“咱们的小皇子跟皇上真像极了呢。”
夏沐听得眉开眼笑,忍不住又去吻孩子的脸。
我看得想笑,就道:“皇上也不是头一回当父亲了,怎的还高兴成这样?”
夏沐随口道:“咱们的孩子,哪里是旁人可以比的。”转而拍着额头笑起来:“悔之,悔之,该多备几个名字留用的。如今多出来咱们这个老三,朕当日怎么就独独忘了他呢?”伸手去逗孩子的嘴:“可不能让三儿晓事后,怪朕厚此薄彼啊。”
我笑着嗔他:“陆太医都把不准的事,皇上想也料不到的。莫不是皇上真能未卜先知么?”
夏沐凑到我耳边轻俏笑:“虽不能未卜先知,却也心中有数了。”
我窘极了推一推他,夏沐就朗声笑。
那头印寿海笑嘻嘻道:“皇上皇后这样好的福气,真世间少有。奴才今日有幸,能沾沾皇子公主们的好福气,总是奴才福气不浅呢。”
夏沐在兴头上,听得格外受用,随手把腰间一枚蟠龙玉佩摘下,丢给印寿海:“说得好。”
印寿海一脸受宠若惊地跪下,伏首向夏沐道:“皇上这样大的恩典,奴才真万万承受不起啊。”
我瞧印寿海那模样非一般的激动,就有些疑惑,于是去看夏沐。
夏沐浑不以意,掀开襁褓亲亲孩子的额头,许是见我面上犯着疑惑,笑道:“这是积年□□赏赐给朕的旧物,跟随朕多年了。”
那头印寿海捧着东西在手,如得了块免死金牌般,忙不迭磕头谢恩,一叠连道:“奴才谢皇上赏赐。”
夏沐笑:“你待皇后皇子用心,朕看得明白,往后也当如此,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几句话说得印寿海欢喜无限的同时,一屋子的宫女内监也灵通之极地抢着上来说吉祥话,哄得夏沐越发兴起来,就对印寿海说:“中宫有子,朕甚欢喜,传朕旨意,六宫人赏绸缎一疋,并两个月俸禄。静德宫上下照顾皇后皇子有功,赏绸缎十疋,一年俸禄。”
寻常宫人少有机会得天子赏赐,且此番赏赐还不薄,满屋子人听得喜不自胜,齐齐跪下山呼万岁。
夏沐喜完一晌又道:“朕得子,且还是三子,实在是上天护佑。这样好的预兆,必定要大赦告慰先祖的。”
印寿海涎着脸皮笑:“皇后这样子的厚福,委实泽被世人呢。”
我嗔夏沐道:“皇上天子之尊,才真真福泽绵长,臣妾也是得皇上庇佑。”
夏沐喜滋滋笑。
紫檀雕凤穿牡丹纹花架上摆着花房新培的一株铃兰,细风吹过,吹起铃铃脆响一片,仿若在奏一曲无比欢快的乐章,惹人欢悦。
我在满屋子的喜庆跟一叠连的贺喜声中,笑着向夏沐道:“此番臣妾能顺利生产,陆提点的功劳是头一份的,皇上可不能忘啊。”
夏沐很痛快地点头了:“自然不会忘。此番除了赏赐他千金,朕还预备给他府上送去块御笔亲提的金字牌匾,就书‘真医国手’如何?”
我真心笑:“既是皇上亲书,词义亦好,也显示皇上重视饱学之士,是再好不过的。且陆大人一贯看淡名利,皇上这赏赐是极好的。”
夏沐紧一紧搂着我的手以示欣慰:“果真清清最了解朕。”
夏沐脸上有满足亦有动容。
我心中安定,恰逢眼角的视线看到净雯端着瓷碗进来,就顺势道:“臣妾虽已安然诞下孩儿,然而身边没个贴心人总不好,此番若不是净雯陪着臣妾,臣妾也只怕无法真正安心。皇上就允了净雯留在臣妾身边,可好?”
这话已经带了撒娇意味。
其实净雯身份敏感,换了谁在夏沐的位置上,都少不得要心存忌讳。
然而夏沐却一反常态地点头了:“你既喜欢,那就留下她吧。”转而又对印寿海道:“往后净雯的事,再不许六宫置喙,就说是朕的意思。”
净雯忙跪下谢恩:“谢皇上皇后恩典。”
夏沐道:“好好照顾皇后跟皇子,自然有你称心如意那一日。”
净雯听得眉心微微一动,然而也没说什么。
我情知有些事还不到宣之于口的时候,于是也默默。
尔后就想起来方合,半怪半嗔对夏沐道:“方合在臣妾身边积年,待臣妾十二分的用心,如今却因为臣妾自己的过失,无缘无故受了一顿罚,我实在于心难忍了。”
夏沐想是怕我难过,就握着我的手安慰我:“那会儿是朕急切了。等忙完你这儿,朕遣陆毓庭过去瞧瞧他如何?你如今只管好好休息,旁的什么都不要牵挂。”
一壁说一壁从净雯手里接过来汤碗,亲自喂我喝血燕粥。
刚喝下半盏粥去,那头秋覃进来,向我道:“娘娘,太后宫里差竹息姑姑过来贺娘娘有喜了,亦想来探望娘娘跟皇子。”
我无言,望向夏沐。
夏沐沉吟片刻后道:“就说皇后诞下皇子辛苦,体虚不便见人,让她过几日再来请安不迟。此外,六宫的请安也一道免了。迎来送往费心神,不利于皇后月子里静养。”
夏沐这样体贴,我心中感动,于是牵一牵他的衣袖:“然而太后那儿…?”
夏沐截住我的话:“太后那儿自然有朕去说,不必担心。”
说完不甚在意地朝秋覃摆摆手指,秋覃得令去了。
夏沐又小心扶我躺下,替我掖好被角,少有的周全妥帖:“你先歇息,朕晚上再来陪你跟孩子。”
我本已困累到了极致,听他如此说,就安心了神色点头。
我得子是大事,六宫少不得要引一番热闹,然而更多的居然是来自朝堂。
这一日能够起身了,正在喝着乌鸡汤的时候,净雯向我道:“皇上大赦的旨意下去,朝臣们就纷纷上折子讨圣心欢喜了。”
我听得得趣,就问:“他们说什么了?”
净雯笑:“都大同小异。其中左都御史以为,中宫有子,乃社稷之福,亦是朝纲稳定之本。恰逢今岁国库钱粮丰足,左都御史建议皇上开仓济民,以示天子恩泽万民,自然也是皇子降世撒下的喜庆福祉了。”
这个左都御史,话说得有意思,人更有意思。
我忍不住笑,拢一拢手腕上的珊瑚映绿水翠玉镯子,问:“皇上呢,是个什么意思?”
净雯道:“皇上听得想也高兴,召了朝中几位一品大员一道商议此事。旁人自然没有不说好的,连右都督都十二万分赞同。倒是冯相说,中宫有喜,开仓济民本不为过。然而丰足之年,更多的还是应该考虑囤粮,以防来年有荒灾时,有存粮解燃眉之急。”
我点头:“左都御史说得有理,然而咱们这位冯相应对得也妙。可谓两头占理,谁也不错,只看皇上如何定夺吧。”
净雯冷笑:“大约右都督担着皇长子这层嫌隙,有些话自己不方便说,就只好借冯相的口了。”
我舀一勺乌鸡人参汤喝了,淡淡道:“好不好的,旁人说了不作数,总要皇上决断。然而冯光培如此驳皇上的兴致,我瞧着实在有些不寻常了。”
净雯点头。
于是半晌无话,尔后又问了一些方合的伤势,净雯回说方合伤得并不动筋动骨,只须卧床将养几日,且陆毓庭也已经在给方合治着伤了,因是夏沐亲口下的令,不拘什么好药都可以用,只一日,方合的气色已经好了许多,如今也能下地走动,只怕来日就能生龙活虎。
我听得安心下来,又让净雯差小回子好好照顾方合,净雯少不得应下。
说话间秋覃进来报说,竹息跟杨卉一道过来探望我,且还有一些新人进宫的事要征询于我。
秋覃问我:“娘娘见还是不见?”
我拢一拢后颈散落的碎发,神色淡然:“她们这样盛意拳拳,我又怎么好三番两次推拒?传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