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第七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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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大约是将我一脸的无奈视作了妥协, 稍稍卸去一丝凌人盛气, 作语重心长状:“你前番不当心失子,哀家也体念。然而你若因为自己无法怀胎,就容不下一众庶出皇子, 那也就别怪哀家容不下你!”

我微笑,郑重一拜后道:“臣妾居中宫, 时刻不忘警惕自身,事事以皇上为重, 所以皇子无论是否系臣妾亲生, 臣妾都会珍而重之。何况臣妾为嫡母,妃嫔所出皇子便等同臣妾所出,臣妾断然没有加害的道理。”

本朝妃以下宫嫔所出皇子, 并不能直接养在膝下, 而是要交由专人养育,这个专人可以是我这个皇后, 也可以是其余有生育经验的高位妃子。

杨卉听得眉头皱起来, 尖声道:“皇后纵使为嫡母,然而终究不是亲母,骨肉亲情,哪里是说隔断就隔断的?”

我笑:“荣淑妃你是以己度人呢,还是以偏概全, 本宫不予评论。”转而望向夏沐:“臣妾若真行此恶行,实属多此一举,因为臣妾已怀孕多日, 实在无须累人累已的。”

有那么片刻时光,杨卉的神情几乎凝在那儿,眉心一阵阵地耸动。

我并没有刻意去留意太后的脸色,只始终望着夏沐。

夏沐眸中有莫大的惊喜涌上来,他几乎顾不得还有旁人在场,在我身前蹲下,拢了我的手在他掌心里问:“真的吗,清清?”

我点头:“婉容在孕中,臣妾想着皇上看顾昭纯宫已很劳累,不想让皇上再添一重烦劳,就没有早早跟皇上说,想着过些日子等胎气稳固了,再说明也不迟。”

夏沐根本顾不得这些,欢喜了一晌,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拢着我的肩搂我起来,道:“地上凉,跪久了不好。”想了想又道:“皇后有子是大事,该昭告天下才是。”

太后不搭腔。

竹息忙赔笑:“是呢,这样大的喜事,皇后合该早些禀明太后跟皇上的。”

我委婉笑。

竹息又笑着对夏沐道:“皇后方才一直跪着,只怕损了不少心气,皇上是否该宣太医过来瞧瞧皇后跟皇子。总要晓得皇子稳妥,太后才能安心。”

这是怀疑我假孕脱罪?

我一早料到她们会有此一说,于是只一味借故推托:“皇上,臣妾无事,真不必宣太医。”

竹息笑盈盈道:“皇后这是什么孩子气的话?皇上知晓皇后有孕,欢喜得跟什么似的。皇后权当宽皇上的心吧。且让太医瞧过,太后也能放心啊。”

边说边拿眼去觑太后。

太后的面色并没有因为我怀孕而转圜多少,反而又添了一重凝重,然而也点头了:“那就传卜太医过来问诊。”

竹息作势要差人去请卜太医。

夏沐单臂一伸止住:“卜太医不好。”望一眼印寿海:“去传陆毓庭,你亲自去,别的人朕不放心。”

这话说者无心,听者却未必不会留意。

太后眉心微微一动,复又无事人一般沉定下去,缓缓道:“竹息,拿椅子给皇后坐。”

夏沐摇头,对太后道:“今日这事,朕瞧着也是个无头乱子,再问亦是无果,不妨先到此为止。内情如何,朕会命审刑司一力追查,届时必让母后宽心。”

太后不肯:“哀家宽心还在其次,揪出贼人才最要紧,唯有如此,才能一并除了六宫的忧虑。”

夏沐沉吟起来,似乎对太后坚持着不肯听劝,颇为不解,亦对太后不肯顾惜我跟我腹中的孩子,不大舒服。

我睇夏沐一眼后本分道:“既是太后的意思,皇上跟臣妾就照办吧。”

夏沐听我如此说,也只好作罢。

陆毓庭来得格外快,匆匆进殿来后,正要冲夏沐行礼。

夏沐浑不在意地朝他挥挥手,口中道:“俗礼就免了,先过来给皇后诊脉。”

陆毓庭赶紧照办。

这么诊了小片刻,在一殿的鸦雀无声中,陆毓庭突然舒朗了神情起身,朝夏沐一跪到地,规矩道:“皇上大喜。皇后已有孕两月有余,且胎儿稳固,娘娘的脉象亦安稳。”

夏沐脸上有蓬勃的笑意绽放:“你是老实人,医术亦没话说,想是不会错了。”他那样欢喜,蕴着无穷无尽的柔情看住我,假意斥道:“你既已知晓自己有孕,方才怎么好一直跪着呢?”

一壁说一壁“你啊你啊”地摇头叹气。

我委婉睇他一眼,示意他太后跟诸妃都在,继而端和了神色道:“虽说在孕中,然而臣妾也不是这么不中用,跪上片刻总不打紧。”见夏沐一脸的不敢苟同,又宽慰他:“臣妾日后自会当心,皇上不要担心。”

夏沐就还是摇头:“你要真懂得顾惜自己才好。”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又道:“还是朕陪你回去。虽说一切安稳,然而总是小心些好。”

他这话方说完,那头陈氏身子一软从椅子上滑下来,跌在地上,嘤嘤哭起来:“皇上,嫔妾的那个孩子,去得真真冤枉啊。”

夏沐叹了口气,大约也觉得此番委屈了陈氏,将我的手腕小心交给净雯,亲自过去搀起来陈氏,好言劝道:“朕说过会给你一个交待,自然不是诓你。你才刚小产,当好好静养才是。”又嘱咐陈氏的贴身婢女云芬:“扶小主回宫。”

这就是息事宁人的意思了。

然而陈氏已认定我是害她小产的凶手,轻易哪里肯放过我,伏在夏沐肩上哭得越发不可收拾。

她质问夏沐:“皇上有了嫡皇子,便全然不顾嫔妾那个可怜早逝的孩子了么?”

夏沐皱眉,然而顾念旧情也没有发作,就说:“你是太过伤心了,胡言乱语,朕可以不与你计较。你先回宫去,朕得空自会去瞧你。”

陈氏听得一阵绝望,继而狠毒了神色望向我,指着我道:“此事明明证据确凿,系皇后所为,皇上为何还要包庇皇后至此?”她逼问夏沐:“莫非嫔妾的儿子不是皇子,皇后所处就格外尊贵?皇后毒害我的孩子,纵使拿她的孩子给我的孩子填命,臣妾都嫌不够!”

说到这儿,陈氏突然从她的婢女手上挣脱出来,疯了般朝我扑过来。

净雯跟印寿海赶紧护住我,一旁御林卫忙上前去制住陈氏。

陈思燕犹在挣扎,口中嚷道:“皇后,你害我小产,老天若开眼,就该早早收了你腹中这个!”

“放肆!”夏沐一掌拍在手边的花梨木桌面上,先前目中残存的一点温色已尽数隐去,眸光冷冽,倘若不是因为陈氏小产,方才这一掌必定不只是拍在桌案上。

陈氏吓得浑身一哆嗦,凄楚了神色问夏沐:“皇上总说怜惜嫔妾,为何今日却连个公道都不肯还给嫔妾了?”

夏沐怒目向她,眸中不带一丝温情:“朕是说过会怜惜你,然而你也当晓得分寸!”视线一个个扫过众人去:“你们也须谨记,当安守本分!”

杨卉等人皆被夏沐那神情震慑,一脸噤若寒蝉地点头。

一殿的沉默挠得人心慌乱。

太后突然道:“皇帝这话不错,你们为妃为嫔,最要安分守己,如此撒泼哭闹,像个什么样子?”太后怒视陈氏片刻,再不看她,转而望向夏沐:“皇帝,陈氏胡言乱语僭越犯上,是有罪,别说你,哀家头一个就饶不了她!然而皇帝也须明白,陈氏此番滑胎,皇后确有莫大嫌疑,倘若就这么既往不咎,闹得六宫人心惶惶不说,传出去,世人免不了也会指责皇帝你处事不公!”太后咚一声将凤杖敲在地上,像是一锤定音了。“为安六宫的心,此事无论如何也要在今日有个了结!”

夏沐问:“那母后是个什么意思?”

太后正色道:“皇后如今有孕,哀家纵使不顾念别的,也不好不顾念亲孙。然而皇后此番涉嫌隙,是不争的事实。哀家不好弃公理不顾,亦不能不顾亲孙,那就折中,先将皇后禁足。待审刑司有了结果,再问责不迟。”

夏沐摇头:“皇后还在孕中,若有万一,朕只怕要追悔莫及。秉持以公是不错,然而也该以皇嗣为重,母后以为呢?”

太后不言语。

一旁贤妃道:“何况所谓证据确凿,也只是似是而非。陆达有所说是否可信,还有待审刑司再行审问。至于那个生子偏方,臣妾以为更加不足为信。皇后既已怀孕,又哪里还用得着那东西?”

杨卉偷偷觑一眼太后的神情后笑起来:“贤妃姐姐这回可不是糊涂了么?正是因为皇后自己用不着,所以才舍得割爱,特特赏下给婉容用啊。姐姐一向聪慧,可见也有犯迷糊的时候。”她突然呵地一笑:“倒也是,姐姐跟静德宫,从来走得近,哪有不帮皇后说话的道理?”

赵茹娥忙道:“且皇后既已有孕,纵使太后想追究,也不得不顾念嫡皇子呢。”

德妃冷笑:“皇后既有嫡子,又何须在乎一个庶出之子?简直笑话!”

赵氏媚声道:“德妃娘娘这话说得早了些呢。皇后虽有孕,却未必就是皇子,倒是婉容失去的,是个活生生的皇子呢。”

陈氏哭道:“嫔妾的那个孩子已经成型了,太医说那是个男胎!皇后,您怎么忍心?怎么能下得了手?”

陈氏跪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贤妃在一旁看得直摇头。

德妃寡淡了神情道:“小小妃嫔所出庶子,别说皇后不会放在眼里,只怕荣淑妃有皇长子,也未必就会上心。婉容实在太抬举自己了。”

这话不可谓不妙,既当面止住了陈氏的无理取闹,又三言两语将事情一并扯到了杨卉头上。

赵氏等人正要再开口,被太后一眼瞪回去,我猜太后大约是不想节外生枝,也不想这个节骨眼上撩动夏沐怒气的缘故。

太后又问夏沐:“皇帝莫不是怕皇后被禁足时,哀家会苛刻她?”

夏沐不吭声。

竹息赔笑:“说到底,太后此举也是为皇后娘娘着想。其实为证明皇后清白,太后才想起来这个折中的办法,皇后若无罪,自己是不会反对的了?”

这话问得玄乎。

倘若我果真清白,大可坦然接受禁足,反之我若心中有鬼,少不得要想方设法拒绝,如此一来,岂非直接惹夏沐怀疑?

然而我也知道,于太后而言,将我禁足只是开始,再往后,必定还有更多的招数等着我。

而我一旦被禁足,静德宫上下出不得宫去,无异于坐以待毙。

到那时候,谁为刀俎,谁为鱼肉,已是板上钉钉之事,哪里还有我辩驳的余地。

我将这些慢慢梳理成章,视线投向地上跪着的陈氏,叹道:“婉容你失子,听信人言对本宫心存怨怼,本宫可以不怪你。因为本宫也是失过骨肉的,所以很能体会骨肉分离的痛苦。”

陈氏被我说得愣在那里。

杨卉跟赵氏一脸的大为不屑。

我不管她们,只敛衣郑重跪下,向太后道:“皇上顾念臣妾腹中孩儿,不愿意看臣妾禁足受苦,臣妾十二万分的感念。然而臣妾也知道,太后懿旨,臣妾绝不能违逆。为表清白,臣妾今日甘愿禁足,也是为尊重太后。”

夏沐无奈且欣慰地叹一口气,转而对太后说:“皇后品行如何,朕总信得过。皇后孝顺母后,比儿子犹甚。所以儿子也恳请母后,看在孩子的份上,先将此事押后。”

太后自然乐得我答应,哪里肯放过大好机会。

然而她到底有数十载宫闱历练,城府非同寻常,当下就沉默起来,像是在做着天人较量。

一头担着夏沐这个儿子的恳求,一头又担着祖宗家法,总应该犹豫的。

这么沉默片刻后,太后似是软下心肠了,冲夏沐叹了口气,然而说的话却恰恰相反:“正是为了皇后声誉着想,哀家才不得已将她禁足。皇帝你想想,此番皇后若诞下嫡皇子,就是承我大夏祖宗基业之人。今日铁证在前,哀家若不惩戒皇后,来日皇后免不了要受一番诟病,倘若再连累嫡皇子名声。皇帝你说,这可是社稷之幸?”

这话听着在理,夏沐不是不明理之人,亦重视社稷江山,自然不至于分不清轻重,于是沉默下去。

贤妃方要开口,太后一眼扫过去,淡淡道:“都不必多嘴。这是帝后之事,还轮不到你们妃嫔插嘴。”

贤妃只好缄口。

太后满意地叹一口气,方要再开口,却是净雯从我身后出去,朝太后一叩首后道:“回太后皇上,奴婢有事要禀。”

我故作不赞同地喝止她:“净雯!”

净雯僵直了背影伏在地上,被我一喊,果真就没了下句,太后看得眉头打结。

夏沐见净雯不再开口,越发疑惑起来:“你有什么话说?”

净雯道:“娘娘有命,奴婢不敢说。”

夏沐不耐烦地挥挥手:“你且照实说,朕恕你无罪。”又对我说:“清清,这是圣旨。”

如此我只好低头。

净雯道:“娘娘品行如何,皇上是再清楚不过的,自然不用奴婢多说。奴婢晓得娘娘于此事上无辜,不忍见娘娘被冤没,所以有些话,纵使娘娘以为奴婢是在捕风捉影,也不吐不快。”

太后方要开口,夏沐已郑重了神色点头了:“你说。朕恕你无罪。”

净雯又朝夏沐叩首后道:“太后的意思,婉容小产既然是人为,奴婢就想起来,那日去虞宸宫时,曾瞧见冯妃娘娘的贴身婢女晚秋,背着人在偷偷烧一个木偶样的东西。奴婢瞧着不对头,就乘晚秋离开时,将那烧了一半的东西从火里捡了出来。事后奴婢给娘娘瞧过那人偶,然而娘娘以为这些都是怪力乱神之说,不足为信,只让奴婢不准再提。如今皇上让奴婢说,奴婢再不能不说。”

净雯平常并不多话,夏沐是知道的。且净雯为人一贯坚忍本分,方才我不让她开口,她果真就不开口,夏沐未听完已先信了三分。

然而纵使净雯把话说得中规中矩,亦轻描淡写,夏沐眸中还是有阴霾一层层涌上来。

他自然不可能没听说过,巫蛊人偶这种东西。

太后到这会儿也不急着开口了,只望一眼竹息。

竹息赔笑道:“木偶这样的东西,哪一宫没有呢?想来宫女们常日闲来无事,总爱捣弄这些玩意儿,不足为奇的。”

净雯不予反驳,只道:“娘娘也是如此跟奴婢说的。然而奴婢总觉得奇怪,若只是寻常人偶,用来玩乐,又何必非要焚毁?还是在无人处?”

贤妃沉吟起来:“是这个道理。”

杨卉嗤笑:“这么听起来,还真有些怪异呢。”

净雯静静道:“其实晚秋举止怪异,已不单单只是这一桩。另外那一桩,娘娘也知道,不过娘娘一向不管这些细枝末节。可奴婢为尚仪,管六宫宫女,却不好不在小事上留心。”

夏沐眉心微微一动:“是啊,你既为尚仪,对宫女的事自然不会一概不知。”

净雯继续说:“其实此事并非奴婢亲眼所见,而是瑞常在无意中提及的。内里详情,皇上问过瑞常在就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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