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点头了, 略有些释怀的样子, 然而神态语气依旧有些不满:“惹出这么大的乱子,哀家事后想想都不痛快。妃嫔没个妃嫔样,不成体统!”
竹息少不得赔笑, 不时斜眼望我:“太后连夜就召了皇上来问话呢,听闻娘娘平安无事, 才生生舒了口气。”
她二人一唱一合,我只觉得后颈蓦地一凉, 差点没忍住生生打了个冷战。
旋即垂眸, 恭敬道:“累母后忧心。母后不要生气,气大伤身,到底凤体安康要紧。”
太后眉眼稍许舒展一些:“嗯, 你放心, 有哀家在一日,任谁也掀不开天去。你是明白人, 也聪慧, 自然猜得到皇帝心里头那点念想。为着朝堂安稳,为着宽皇帝的心,哀家也不好再追究此事,到底正值用人之际。”
语气颇无奈。
我谦卑道:“儿臣明白。其实冯氏如今已被禁足,想来得此教训, 往后多半就能安分守己了。儿臣不担心,母后也不必操心。”
太后无声无息松了口气:“你能这么想就好。”
竹息剥了枚荔枝递给太后,太后吃了半晌, 道:“听皇帝的意思,仿佛昨夜亏了有刘氏在,才不至于将你牵累进去?”
“是。儿臣前些日子染了风寒,没能去麟德殿赴宴,贤妃大概听说了,便带了芷媛来静德宫探视儿臣,一并说话打发辰光。”
太后眯眼望向竹息,淡淡笑:“刘氏这些年倒越发成器了,可见生育过皇子皇女的的妃嫔,到底比年轻些的周全。”
她话里有话,我只作听不明白,越发恭顺了神情,道:“那也是母后□□得好。”
太后笑笑。
竹息视线睇过我身后的净雯,道:“到底净雯在政元殿奉过职,瞧着就比寻常宫人稳重大气些,难怪得皇后倚重。”
太后顺着竹息的视线望过去,脸上有朦胧的笑意:“确实像个大气的。”斜眼望我:“哀家前番听皇帝提过,仿佛赏了她个一品尚仪位?”
我忙道:“儿臣原本想着,六宫宫女一贯由姑姑打理,就没必要再挪动了。”看一眼竹息,复又看太后:“可即便多番推拒,奈何皇上一再坚持。为免皇上不快,儿臣也不敢做得太过。”
我的神情不无惶恐,太后似乎很满意,道:“这是什么孩子话?六宫早晚有一日要交给你打理。如今你身边能多个妥帖得力人帮衬,哀家欢喜都来不及。”
竹息亦笑:“奴婢得空能多陪伴太后,自然再好不过呢,只要太后不嫌弃奴婢人老珠黄,碍手碍脚就好。”
她说得得趣,太后撑不住笑,我少不得赔笑。
出了颐宁宫,背心早已湿透。天气虽已入秋,风一吹嗖嗖范冷。整个颐宁宫在浓荫蔽日下,越发显得阴寒森冷。
冯若兰的沉寂渐渐不再为宫人津津乐道,在这异样的平静中,中秋降至。
因着诸王在京,夏沐的意思是要大办,我自然得照办。
这一日正在翻看印寿海差人送来的礼单,我将方合宣至跟前,淡淡道:“你那一手临摹技艺,能到今日这大成地步,花了不少年月罢?”
方合愕了愕后,垂下眼皮讪笑:“奴才那不过是雕虫小技,让娘娘见笑了。”
我摇头,神情郑重起来:“这你不用谦虚。那样的手笔,没个十来年,想来是成不了的,我日日练字,自然明白。”
方合依旧讪笑,也紧张。
我将手里的礼单又翻过一页去,偶尔在眼角视线里瞥他一眼,见他神情拘束前所未有,终是不忍心,轻声道:“我如今还能全心信任的人,就只剩下你一个了。”脸一侧直视他:“别让我后悔。”
方合跪下,叩首后迎上我的视线:“奴才誓死效忠娘娘!”
他的神情是坦然诚挚的,由不得人不信。
我半晌后点头:“起罢。有些事你知我知就好,不必告诉任何旁的人,明白了?”
“奴才省得。”
中秋夜宴设在了紫宸殿,紫宸殿寻常并不设宴,只中秋除夕这样的大日子例外,郑重热闹可以想见。
在一殿的歌舞升平中,仿佛整个重华宫也有了那么点人月团圆的喜乐美好,然而我心中再清楚不过,不过都是错觉罢了。
因是半家宴性质,宴上只有宫中女眷,寡居的荣王妃跟荣王一双儿女,外加藩地王侯。
宴开后,先是我跟夏沐率众向太后敬酒,继而就是皇子皇女向太后磕头讨赏,一派天家和睦的融融之态。
吃了半晌酒,太后困乏先离了席。
赵氏、珞容华、顾氏因着前番的事被牵连,罚了闭门思过一月,此番出来,赶巧碰上这样的大热闹,倒一反既往乖觉起来,收敛得全不似平日的嚣张模样。
我假借与贤妃闲聊,凑近她低声道:“果然是吃一堑长一智了。”
贤妃睇我一眼,那一眼多有了然。
说话间,赵氏举着酒杯近前来,一双丹凤眼颇具风情,视线只落在我身上片刻,复又投向夏沐,道:“臣妾前番糊涂了脑子,冲撞了皇后,这一月间痛定思痛,日日抄写诗词经文以求皇上宽宥,亦不忘时时为皇上祝祷。如今见皇上圣体康健,臣妾就安心了。皇上可不要再生臣妾的气了罢?”
屈膝要跪。
赵氏虽比不得杨妃那样恣意妩媚,然而体态婀娜,肌肤亦白,此番摆出一副可怜模样,夏沐重罚过后到底心存不忍,伸手扶她一把:“你能知错就好。”
侧脸看我,我只平和笑:“是啊,知错能改,也是好的。”
夏沐颇欣慰,笑着握一握我的手腕。
那头珞容华亦托着酒杯近前来,谦卑着神情屈膝:“今夜乃中秋月圆夜,臣妾唯愿皇上安康万福。”
她身量不算高,身量倒纤侬合度,最好就是肤如凝脂,俨然一个娇小美人,难怪夏沐赐了她“珞”的封号。
相比赵氏冲动,珞容华要含蓄精明太多,否则上回就不仅仅是被罚俸一年这么简单了。
她来敬酒,夏沐就笑着举杯饮了。
这只是开始,敬酒一轮后,赵氏嗔道:“臣妾听闻民间有中秋拜月的习俗,只是不晓得灵不灵验呢?”
珞容华一壁为夏沐斟酒一壁吃吃笑:“臣妾亦听闻嫦娥是在八月十五奔去的月宫,可惜了那样的倾世美人。”
夏沐今夜喝得不少,隐约已有五分醉意,听她二人一人一句软语得趣,嗤地一笑:“这有何难?朕带你们去往观景台眺月就是。”
紫宸殿本就居重华宫高处,观景台又在紫宸殿顶,正对华清池,是观景的绝佳所在。
夏沐兴致盎然,伸手过来牵我的手:“皇后随朕一同去。”
我不由得尴尬,忙以言语缓解:“臣妾倒不想扫皇上兴致。”视线扫过殿中众人:“只是撇下一众王侯内眷独自离去,到底有失天家礼数。”
夏沐想了想,点头了:“那就让众卿随同罢,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且观景台的风景再毫不过,寻常只怕见也见不到。”
如此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随同了一道起身。
登上楼顶,即使先前没有赏月的心思,此刻也不得不感叹,这重华宫紫宸殿的观景台果真名不虚传。
中秋的月色是极好的,漫天挥洒下,华清池的粼粼波光堪比满天星辰,天与地一线相接,灿然动人心魄。暖风送来华清池凉爽一泓,带着月色下烟波浩渺的清气缭绕和清甜桂香,将整座殿宇蕴染得如同仙境般,渺渺然难以尽述。
衣袂鬓发吹拂间,隐约都是清幽恬美的芬芳,那是御花园送来的暖风一缕,让人迷醉神驰。夏沐站在我身侧,抬头望着那轮圆月,长久默默。似在赏景,又不全然是。
看得出神,一阵急乱的脚步声上了观景台来。
来的是杨妃的心腹丹屏,近到夏沐跟我身来,屈膝一拜,神情无限欢悦:“回皇上皇后,我家娘娘生了,母子平安。”
母子平安?
明明先前听明慧说,杨卉这一胎没指望了,如今倒乍然来了个峰回路转,可见这宫里头的事,就当真没个定数。
心里头虽然千辗百转,膝盖却已经屈了下去:“恭喜皇上喜得皇子。”
我既开了口,在场女眷诸王少不得轮番恭贺。
夏沐乍然听闻下也愣了愣,旋即就笑了。
伸手虚扶我一把,喜滋滋道:“是朕头一子。”见我笑看向他,脸上笑意又深了几许,旋即问丹屏:“怎的这会儿才来通知朕?”
一壁说一壁迈开步子下观景台去。
丹屏忙道:“娘娘只说不想扰了皇上兴致。”
夏沐再不说什么,抬脚就走。
妃嫔有子,我这个皇后少不得要去过过场面,况且瞧夏沐如今的架势,只怕今晚这宴也没法再继续不去了,于是让众人散了去,随夏沐一道去咸福宫。
想来是接到消息,夏沐跟我到咸福宫时,崔钦和他身边的随侍内监已经早早迎在了正殿。
夏沐只脚下生了风般往里疾走,也不待让那二人起身,人已经进了内殿去。
我视线淡淡扫过崔欣,示意他起身,想了想,问:“不是还有些日子才生产么?”
崔钦微微垂下眼皮,中规中矩道:“回皇后,娘娘夜间误食了些野麦粥,所以才引发的早产。”
我微有些疑惑,揉了揉眉心:“怎么你私下不曾嘱咐她要小心些饮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