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第四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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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思远即将归来的消息并没有掀起一丝波澜, 朝堂如此, 后宫亦是,平静得让人瞧不出半分不妥。

甚至连夏沐自己,都从不在我面前提起冯思远此人, 仿佛那些逝去的往事,就真如流水般去得远了。

倒是虞宸宫难得一见的凋落冷清, 成了宫人们茶余饭后的笑谈料子。

自王忠一事后,夏沐待冯若兰情分稍淡, 一月里只两三日在她宫中过夜, 看样子是真冷了她。

冯氏在宫中积年,想来还从未尝过被人冷落至此的滋味,诸妃看在眼里, 无不拍手称快。

冯若兰倒也聪明, 不吵亦不闹,除了日日来静德宫请安, 其余时间大多安安分分窝在她的虞宸宫内静养, 乖觉见所未见。隔三差五还会差宝娥送东西给我,大多是些绣花样子、亲手制的香囊,诸如此类的小玩意。

这在外人看来,俨然是姐妹情深的模样了。

这样的殷勤,无端让人觉得不安, 我几乎本能地嗅到这粉饰太平下那浓重的阴谋味道。

到底也算是被我阻了大好前程,冯氏安能甘心?

何况如今她已在四妃之首,距后位只一步之遥, 再往前一步,可就是真的得天独厚了。

这一日午后正在练字,方合告诉我,冯思远不日将要抵京,此番意在平调,品级不变。如此,冯家父子倒真未因冯若兰失宠一事遭半分牵连。

我将满腔心思慢慢落下笔去,在一笔一划中静静深思。

净雯神态安静,淡淡一句:“冯氏此番极尽巴结之能事,六宫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只怕长此下去,皇上终究会心软。”

我不语,片刻后问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可听出当日她那几句的言下之意来了?”

净雯皱眉:“积年之事皇上即便不提,也终究在心头生了刺。此番他兄长回京,只怕皇上一见之下难免会想起旧事,娘娘要小心度量。其实冯氏在宫中少说也待了四五载,为人一贯谨小慎微,那日却一再提及旧事,露了话出来,多半是想探您的口风。可话又说回来,到底事涉她兄长,还有往日的前车之鉴在,她总不至于连避嫌的道理都不懂。可见别有用心。”

我捻了枚葡萄在手边,冷笑:“她确实别有用心,可到底过于急迫了。果然狗急了就会跳墙,这话不无道理。”叹一口气:“到底身在繁华堆,习惯了金芒在身,即便那繁华沉重压身,也未必真舍得抛却,自然更害怕失去。”

净雯神色淡淡:“可越怕,越容易迷了心智,自然也容易生出纰漏。”

我疲惫地揉一揉眼眶:“可不是么?爬得高看得远是好,一着不慎跌得也惨。终归荣辱得失全在君恩,偏偏世上还有句话叫君恩无常。冯若兰常年风光无俩,会怕也正常。”

净雯不置可否,只沉定道:“冯思远虽不是封疆大吏,但到底握有边城重兵。娘娘以为,皇上急急将他召回,是个什么意思?”

我一点点消化她这话里的意思,突然有火花一点迸溅出来。

稳稳心神,看净雯:“昔日我被人攀诬废黜时,你在齐妃宫中,依你看来,齐妃跟冯氏是否有所勾结?”

净雯思索片刻,喁喁道:“齐妃伴圣最久,且与娘娘一样,母家都于登顶有功,之后却由娘娘占了高位,泰半是不会服气的。至于冯氏…她彼时并不得宠,要说二人来往密切,只怕不容易让人相信。”

她的意思我明白。

其实不容易让人相信,往往才最可信。掩人耳目的事,宫里头哪一个不精通谙熟。

想来齐妃被人生生夺了皇后宝座,必定恨我至深,而女人的妒忌之火能烧得多旺,从前难以想象,如今在这重华宫内,不用想也能看得通透。

只是我料不到,齐妃跟“我”竟还有这样一层前情心结在。只可惜鹬蚌相争,终让渔翁得利。齐沈败落后,冯若兰终凭轻舟一曲起势。

夏沐为平衡朝堂,全力扶植冯氏也就顺理成章了。

我静默,半晌后又问:“那么杨卉呢?”

问得含蓄,净雯却听明白了,道:“杨氏于四年前平乱有功,这之后她父兄在朝堂得以升迁,自己也一举进为三妃之一,彼时上无高位,倒也风光过一阵子。”

她一点点为我梳理往事的脉络,我安静听着,仿若只是在听着别人的人生,而不是自己的。

好半晌才想起来问了一句:“那么对于我当年私通的事,你怎么看?”

净雯不自觉向上扬了扬眉眼,似乎料不到我能以如此平静的神态语气问起当年那段禁宫忌讳,口气倒也平淡:“只看皇上今日的态度,娘娘也能猜到一二了。”

可不是么?沈氏本属叛逆之臣,若“我”当真与人私通,夏沐安能留我活在世上?正应了那句老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况且没有“我”当年私通一事,又怎么牵出沈氏祸乱,进而再一并铲除齐氏?

到底,都是为他人做嫁衣罢了。

我静静沉思,一点点将前情梳理成序。

思索间转过千万个念头,然后又尽数归成心头一汪平静。

长久的静默后,召了方合进殿来,一字一句说:“我小产,母亲必定担足了心。如今我已大好,你出宫去给府中捎个信,也算是宽生者的心了。顺道也问一句,家中可还留有我积年的字帖或家书之类?若有,一并带进宫来,一封不能落下。”

方合仔细记下后应声去了。

净雯候在一旁,听我这样吩咐方合,难得也露出了一点疑惑神色。

我继续手中誊写,轻轻道:“冯思远家中得势,此番归来皇上必定会在麟殿设宴款待一番。冯若兰是她嫡亲姊妹,自然也会出席。本宫近来事忙,身体不适,就不去凑那个热闹了。”

净雯不疑有他,只道:“娘娘有所避嫌也未为不可。至于冯氏,既然他兄长已归来,皇上心中多半少了重顾虑,对冯氏,只怕不会冷淡太久。”

她的语气不无担心,我没吭声,只在这千篇一律的书写中,慢慢将心头一点犹疑彻底抿去。

正如净雯所说,夏沐即便对当年的事有所怀疑,也窥到了冯氏恶行的一星半点,可这么多年的感情付出哪里只是虚幻,岂能说收回便收回?

若叫人知道他这么些年独宠一个蛇蝎美人,如此有眼无珠的行径,叫他情何以堪,天子尊严何存?

可天子是永远不会错的,错的只会是旁人,即便觉察到错了,也只会将错就错地错下去。

况且这些日子冷些瞧来,夏沐待冯氏其实并非无情,情难自禁下,难保不会有片刻纵容。

或许对他而言,那片刻的纵容不过就是片刻,对我,却就是灭顶之灾了。

我是万万不能坐等冯若兰再度起势的,天知道她这再度兴起后会生出多少风浪呢?

而这个宫廷里人命能有多轻贱,我已在巧馨跟明慧,以及薨了的蓉嫔身上,清清楚楚看到了那冰山一角。

不能操之过急,我这样告诫自己。

方合的手脚一贯利落,此番也不例外,傍晚时分,一叠厚厚家书跟字帖很快就捎了回来。

我大致翻了翻,问:“都在这儿了?”

方合很笃定地点头。

撑着下巴想了想,抬头问净雯:“会临摹吗?”

净雯摇头,有些为难:“奴婢不善此道,只怕仿得不像。”想了想,道:“其实要找个能仿人字迹的倒也不难。”

我很干脆地伸指晃了晃:“这事半点风声也不能走漏。”

净雯越发疑惑起来。

正苦恼间,却是一旁候着的方合挠了挠后脑勺,呐呐开了口:“娘娘,其实奴才于仿人字迹上倒也略通一二。”

“哦?”我惊讶了,方合到后来都被我瞧得不大好意思起来,傻笑:“不过奴才也只略通晓些皮毛,还未亏得内里乾坤。”

“亏没亏得乾坤,试试看就知道了。”

将手中狼毫递过去,摊开书信让方合比着临摹,写了不到四个字,我跟净雯面面相觑。

仿得很像,当真是真人不露相。

方合一壁书写一壁问我:“娘娘这是做什么用?”

我只淡淡道:“没什么,你照着我念的写下来,再到书帖中一一找原字临摹就是。”

方合遂不再问,于是我念他写。

写的是:此去经年,心中有一疑问还望告知,亥时正自雨亭相见,后院出角门有小船可乘。

自雨亭位于华清池东,地方偏僻隐秘,白天都少有宫人出没,何况晚宴之时,泰半宫人都会在麟殿侍奉酒水,自雨亭更加不会有人踏足。

从麟殿到自雨亭轻舟可至,来去方便,短暂碰面再好不过。

这一句念完,净雯双眼微微睁了睁,似是明白过来了,然而眉眼间的皱褶并不见平复:“以冯氏的心机城府,单单这么一封信,她未必就肯信。至于冯思远,娘娘当真有把握他能入套?”

我摇头:“冯思远入不入套不要紧。要紧的是,冯若兰不舍得错过这么个大好机会。至于怎么让她相信…”

朝方合招了招手,示意他附耳来听。

方合一壁听一壁点头,听了半晌,一脸不确定地问:“秋覃从前是王福全的人…倘若她…可怎么好?”

他的顾虑我明白,然而我却笑了。

看一眼净雯,净雯也笑了:“有这层关系更好。别人的话不可信,秋覃从前是她的人,冯氏那样的谨慎人,想来娘娘不去赴宴,必然会心存怀疑。”

我冷笑:“怕的就是她不怀疑。”

冯思远的洗尘宴定了在八月初九,我因近来操劳,又正值夏秋交替之际,不免感染风寒躺下了,嗓子哑得全没个样子。

夏沐难免心疼,所以当我提出不去赴宴的要求时,他也痛痛快快应了。

这日傍晚时分,遥遥有丝竹之音从麟殿的方向传来,我将方合唤至跟前,问:“她瞧过那信了?”

方合嘿嘿笑:“瞧得真真的。”

“她是什么反应?”

“吓得不轻,看完直接塞进奴才衣兜里了,也没敢多问。”

净雯一壁用白瓷勺捣药一壁道:“今日宝娥来得倒勤快,只半日功夫就跑了不下两回,可见冯氏待娘娘当真用心。”

我继续誊写诗文,笑容见深:“能不用心么?”头也不抬问方合:“可瞧见宝娥去找秋覃了?”

“找了,说是有个新绣样要给秋覃瞧,好用在娘娘的秋衣上头。”

“那么秋覃呢?说了没?”

方合笑得狡猾:“不曾。只不过到底不是个心眼多的,一副心虚样子,宝娥不怀疑都难。”

我嘴角有明快的笑意浮上来,一字一句向净雯道:“若亥时正停宴,就趁宴散前,让人捎信进去,若亥时正宴仍未停,提前半个时辰捎信进去足矣。仓促之下,他们只会错上加错。”

方合笑:“想也会拖到三更,冯氏怎甘心就错失良机呢?”

我只付之一笑,问:“小船预备下了?”

方合点头了:“已经依着娘娘的吩咐备好了,送信那人会泅水,外头也一早安排了人接应。纵使…被捉个当场,他就算咬舌死了,也不会提半个字。”

我手下运笔不停:“放心,不会被捉个当场。冯氏并不晓得信中内容,没有十成把握,她哪里敢有大动作?送完信直接将人送出京去,人海茫茫,只见过半面的人,冯氏撒下天罗地网也未必找得出来。”

方合喜滋滋笑:“是。奴才记下了。”

我亦笑。

天色渐沉,晚膳后闲来无事,贤妃带了芷媛来我宫里,絮絮叨叨说着话,因日头落得晚,不知不觉又有更鼓声传来,已是三更天了。

芷媛到底还是孩子,玩得累先睡下了,我让净雯将孩子抱去内殿了,跟贤妃有一句没一句闲聊。

正说话间,外头有响动声传来,那声音杂乱无章,期间还夹杂着兵器甲胄的铿然响声,想来已惊动了内廷侍卫。

我起身走至西窗下,望着外头黑漆漆的夜色,幽幽道:“姐姐想不想算算,此番她还逃不逃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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