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 秋覃进殿来传话, 说静妃在外头求见。
静妃是极淡雅的女子,轻易不与人有太多接触,我情知她此番特特过来必定有因, 于是示意秋覃去将人带进来,让秋覃在外间候着, 不许任何人进内殿来,又让净雯去沏茶。
静妃静静端坐在我身侧, 望我片刻, 柔声道:“娘娘气色依旧不好。”
我无奈笑笑:“我倒想宽心,然而到底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一句原也是感慨,出口后就有些后悔。
静妃却一点儿不惊讶, 甚至了然地点了点头, 两手交叠置于膝上,那样娴静的姿态, 看着都觉得舒心。
其实宫中, 当真从来不乏绝色。
她的视线扫过我平坦的小腹,微有些不忍:“母子连心,一朝失去必定伤心难抑。”侧脸望向窗外那株枝叶遒劲的杜鹃,静默片刻,带了三分怅然道:“其实我本还可以再多一子, 只可惜…”
我下意识紧了紧神,她拨一拨衣袖上的珊瑚袖珠,继续说:“芷媛一贯对零陵香过敏, 那日臣妾带她来静德宫玩了半日,半夜回去后就起了疹子,所以还望娘娘千万小心。”
神情前所未有的郑重,我的一颗心也跳得紧了。
送走静妃,正要问净雯,净雯先一步开了口,一脸肃穆:“零陵香能致人绝育,静妃不是没有盘算的人,今日特特过来告知娘娘,必定有些把握。”
绝…育…?
我只觉得整个人如被雷劈般,从头僵到脚!
难怪当日章显总说我这一胎安稳,而陆毓庭却时常忧色难掩。
胃里一阵阵翻涌,恶心地想吐,连着喉咙口火辣辣地烧,好半天才找回了声音:“人心之恶,当真让人作呕!”
净雯牢牢我住我的手:“是!所以娘娘往后,半分不得心软!”
“不会!她们这样害我,我岂能容她们活得安生!”
我从不知道,原来自己也可以这样笑,那样冷冽的笑容,像极了用心头血浇灌的一朵曼珠沙华,看得自己都惊心。
默默半晌,问:“听静妃方才一语,莫非她…?”
净雯不无怜悯地点了点头:“头一胎生二公主自然困顿,至于第二胎,六个月的男胎已成型愣是落了,此后再不曾生养。”
“那么依你看,太医院谁能信得过?”
净雯默想片刻,压低声音道:“章显身为太医院提点,又是太后特特指来给娘娘安胎的,奴婢以为…”她看我一眼,我亦摇头:“他显然是颐宁宫的人,自然不可信。”
“奴婢也是这个意思。那么娘娘可还记得,给杨妃安胎的又是太医院哪一位?”
我揉着脑仁想了片刻,想起来了:“上回去咸福宫时,听丹屏说了个名字,我还记得,仿佛叫…崔钦。”
净雯一壁往我手边的茶盏中添水一壁道:“杨妃这一胎至今能安然无恙,足可见此人功劳不小。”
我蓦地抬头:“这么说,她也不是全无防范?”
说完就苦笑了。
净雯哪里不晓得我的心思,着意宽慰:“娘娘未回宫前,杨妃曾协理过一阵子六宫,培植一两个心腹想也不是难事,何况她那样的显赫家世。而娘娘甫回宫,根基漂浮,更料不到太后待您是这等心思,会遭人暗算也在情理之中。”深深看我一眼:“皇上近来虽疏远娘娘,却也不曾收回摄六宫权柄,娘娘以为是个什么缘故?”
我脑中如撞钟般“啷”一声响。
今日之前,有太多事看不明白,今日之后,只怕我想糊涂,也由不得我再糊涂下去。
净雯敛了敛眸中沉色,又问:“再往深里说,娘娘此番能再度回宫,又是什么缘故?”
我的声音飘忽得几乎不像自己的:“既然太后不是真心疼惜我,那么我此番回宫,必然不为她乐见。不是太后的缘故,就只能是——”
净雯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加深,并不接我的话,只自顾自道:“娘娘明白就好。摄六宫权柄,可不正是皇上亲口允诺娘娘的么?娘娘回宫时太后正值病中,倘若待娘娘真有心,彼时主动提出由娘娘打理六宫,实在再顺理成章不过。”
“然而太后并没有这么做,甚至听闻我有孕,便特特遣了竹息来嘱咐我不必理会六宫琐事。”
净雯神色沉定:“自然,皇上会这么早让娘娘主事,也有娘娘自身出事得体的缘故在。”她握一握我的手,轻轻道:“有时无世家可傍,也未必就真一无是处。”
有时无世家可傍,也未必就真一无是处?
这一句是意味深长的,我在这悠长的静默中深深思索。
诚然,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
古来如此,无一例外,夏沐自然也不会是那个特例。
齐沈之祸虽已去得久了,却未必就不再是夏沐心头刺一枚,放眼如今朝堂,冯杨并立,安知不是积年旧貌,不会重蹈覆辙?
我都看得清的局势,夏沐怎么可能不洞察?不设防?
窗外有呼呼风声刮过,我的一颗心也在这亘古的静默中跳得快了起来,仿佛是欢快的,却也不尽然都是欢快。
倘若夏沐当真用的是这心思,那么至少我对他而言,尚且有用。
尚且有用,就是我今时今日所处的位置么?
原来我一早已为人棋子!
好得很!
唇齿间有寒意阵阵,冷得人齿舌打颤,却不得不冷静,于是抬头问净雯:“当年我…父兄,究竟是为了什么事被判的罪?”
净雯摇头:“奴婢知晓的不多,实在无法为娘娘解惑。其实娘娘失子后心中总是郁郁,不妨召老夫人进宫陪伴。想着老夫人来了,圆了母女伦常,娘娘这身子也能好得快些。”
“然而母亲她…”
“积年之事,都是老黄历上的事了,皇上既已不予追究,娘娘又何必耿耿于怀?且奴婢一早说过,娘娘…终究是皇后,本不必自乱阵脚。”
我想笑,然而嘴角却只能扯出一个再苦涩不过的弧度:“这话你一早就跟我说过。净雯,你这样洞察世事,当真不像个宫人样子。”
她依旧淡淡笑,剥了枚枇杷递给我:“奴婢不过是仗着在宫中多待了些年岁罢了。”想了想,换了郑重神情道:“陆毓庭官居太医院院使,只在章显之下,却常年受同僚非议,娘娘是知道的。”我从她手里接过来枇杷,她继续说:“其实同行相忌本也平常。然而他如此才具,皇上太后无不器重,却仍频遭非议,若非太过孤高自傲,就只能是一味洁身自好,不愿与人同流合污而遭人排挤的缘故了。”
我点头:“我也观察他有些日子了,像是有气节的。”
当下有了计较,想起印寿海先前说的那番话,目中微微一黯,复又恢复如常,道:“让小厨房炖盅枇杷银耳羹。”
净雯笑了:“娘娘能想明白就好。”
怎能不明白呢?纵使再怎么不情愿,然而看眼下情势,我能仰仗的人,也是唯一能仰仗的人,除了夏沐,还能有谁?
再一想也就无所谓了,有人仰仗,总比没人仰仗的好,左右目的只有一个,我如今还有什么可失去的?
沐浴后天色已深,夏沐进殿来时,我正执书靠在榻上凝神翻看,似乎并没有听到他那脚步声,直至小炉里炖着的汤盅突突滚了上来,我才回了神,正要伸手去揭那盅盖,却是一人先一步伸手过来揭了去。
夏沐几不可闻叹了口气:“怎的还这样迷糊?”
我故作吃惊地回过头去,然而十数日不见,这么乍然见面,那怔愣也不全是装的了。
夏沐的神情倒与平日无二,探了半个身子过来,望了眼汤盅里头的东西,笑容颇欣慰:“当真熬上了?”
他离得近,鼻端萦绕的都是那股熟悉的芝兰香味,我几乎本能地想撇开脸去,也当真背身过去了。
夏沐也不生气,在榻旁坐下,扳我过去面向他,脸上有笑,语气感慨:“你啊,见了朕反倒生起气来了。”伸手抚一抚我垂在肩侧的长发:“好啦,朕不是来了?”
我只不应声,自顾自从汤盅里头舀了羹出来,递给他:“是药总带毒三分,这枇杷是现摘的,加了银耳用文火熬了两个时辰,晚上喝最是清热去火。”说完再不看他,拿了书继续翻看。
夏沐依旧不恼,舀了勺尝尝,不住口称赞:“不错,甜而不腻,也糯得很。”
“政务再忙也要注意调养,且夏日里本就燥热,底下人也该上心些。”
夏沐似笑非笑望着我,一壁吃一壁等着我继续往下说,我却打住了,翻过一页书去,静静看书再无多余一句。片刻后,他再次叹了口气,然而那叹息是绵长轻柔的,凑过来看了看我手头的书,轻声笑:“你这气还要生到什么时候?”
我微微垂下眼睑,在墙上投下一抹伤感剪影:“谁在生气了?”
这样的感伤,自己看着都想嗤笑,然而却不得不做。
我再不会伤心了。
他见我如此神情,越发柔软了口气,搂我过去,如往日那般一下下轻抚我的背:“你还年轻,以后总还是会有孩子的。别再跟朕置气了,好不好?”
我压下嘴角冷意,越发伤感了神情,道:“此番孩子没了,到底是臣妾这个做母亲的不当心,我…”
夏沐眸中有些微愧疚神色:“那日是朕急迫了些。”他低头,缓缓看住我:“清清,你会不会怨朕?”
怨他?这是多深沉的感情?且没有爱,又何来恨?
我想我连怨都懒得怨他。
这样深沉的感情,只会撕裂我的心,让我迷了心智,钝了脑子,看不清前方的路,进而将性命白白断送在这繁华冢里。
人命血债,还未能一一讨回来,我岂容自己就这么死了?
于是摇头,将满腔的恨意抿在唇齿间,淡淡一句:“臣妾不怨。真要怨,也是怨自己不中用,没福气保住这个孩子。”
夏沐盯着我瞧了片刻,似是放心了,柔情道:“你如今什么都不要想,先将身子养好,咱们的日子还长。”
“臣妾知道。”
做戏而已,又有何难?
这一日午后,方合兴头头进来,搓了搓手,喜滋滋道:“娘娘,那事有谱了。”
我手中运笔不停:“什么结果?”
方合凑近我些,一脸振奋:“冯氏…多半是个冒牌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