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结果如此,宝座上的女人顿时哑口无言,只得悻悻收场,无言默坐,原本哭泣血红的眼睛不再留下泪水,取而代之的是仿佛要从眼球中喷薄而出的怒火,脸庞也变得峭然起来,神情十分扭曲。但即使是在如此的情况之下,她仍然不忘把头侧倚在国王的肩上,嘴里时不时地还发出抽泣的哀怨声。
“首相大人说的有理,但是此事我还不能做出决断,而且此事的确牵连重大不能如此轻率,不如首相大人与我一起进入议会密室相商,则安全隐秘,如何?”
面对国王的如此请求,首相自然心知肚明,于是当即同意,而国王则同时解散会议,安顿好疲惫又恼火的妻子,在几名卫士的保护下与首相共同进入密室相商。
“你所言正合我意,只是殿前不便明说,首相大人可有具体方案?”一进来,国王就开门见山,毕竟是二十年的父子之情,断然下杀手实在是勉为其难,续弦的妻子虽然重要,但是眼前从未偏差过的儿子难道就能不闻不问么?
当惊恐和愤怒褪去,余下的就只有懊恼和悲悯,那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就算是做错了也是自己的儿子,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过什么偏差,其实自己的心里也隐隐觉得事情应该是另有玄机,只是此事被人做得过于缜密,对儿子有利的条件是一个都没有,而这样敏感的事情又不能久拖,何况那边的妻子外戚也是咬住就死死不放,如果不给一个交代,那以后自己在内廷的威望必将大打折扣,眼下一切的希望就是首相能有什么好的方法救下自己的儿子,至少保住一条命。
“陛下,我提议按照我之前“对内要重,对外要轻”的方针处理,废除王储的身份,直接罚为普通人,立刻驱逐出比尔利斯,永远不得回国,且在外国只能使用化名。这一切不能公开声明,对外我们只宣称王储殿下近来身染疫病,然后不治而亡,大张旗鼓地办理丧事,以防止疫情传播的名义直接火葬,如此事情则必成不泄。”
“好方法。”国王走出密室吩咐手下人,“把王储带过来。”
克里提欧斯被侍卫引导着走进密室,然后侍卫十分自觉地退出密室,克里提欧斯默默地看着自己的父亲,眼眶里溢满了泪水,他极力克制着这一切,但是心里却止不住地在颤抖。
“儿子,我再问你一遍,这一切真的不是你干的么?”
“我愿意对着勒维亚起誓!如果这一切真的是我做的,就把我的灵魂沉进难陀魔的酷刑牢狱中被永生折磨!”
“可是你知道么,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你的无辜,而因为这件事情的特殊性我无法拖延结果。”
“宫廷里的阴谋从来都是要让被害者彻底闭嘴的,这在泽兰缇亚大陆的任何一个王国里都是如此,我已经见怪不怪了。如果一定要在这间密室里死在父王的面前,那就这样吧,总比屈死于您的那个恶毒王后之手要好得多!”
“不,王储殿下,您的父亲并不是这个意思,实际上他是想要救你一命。”首相大人看见克里提欧斯如此激动,生怕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连忙说道,“您的父亲已经从最初的紧张之中恢复过来了,他刚刚听从了我的建议以废除您的王储身份、直接罚为普通人并驱逐出境为代价,保下您的性命,当然从此之后您在他国生活的时候也不能再使用现在的名字了。”
“既然你们都知道我是被陷害的,那为什么还要这样做,为什么不让我留在国内?为什么一定要赶我出去?我一无所有的情况下去流浪这片大陆,难道你们不知道危险是怎么写的么?”此时克里提欧斯的心里有活下来的欣喜,但更多的是对于父亲和首相不解的愤怒。
“原因很简单,如果我们让您留在国内,你的处境会比出去更加危险。就目前而言,我们无法推翻关于您行刺国王还有王后的铁证,而且以王后凡事必定做绝的性格,她今晚人虽然走了,但必留有眼线继续让你留在宫中或者国内,她早晚都会知道,一方面外戚就会以此为要挟甚至把事态扩大化,另一方面您早晚是会被查到了,只有一走了之才安全。”
“那为什么不让我留任王储,我手上有人,再加上我父亲的人马,直接把她们都抓起来不行么?”
“您的理由是什么呢?国内的领主们虽然已经消停下来了,但那是因为他们没有任何合适的理由与借口,没有什么东西能把他们再次扭成一团。如果你这么强硬地做了,本来您的事情就说不清楚,而且于理有亏,这样一来反而是给了外戚们很好的理由与借口去煽动那些领主们,甚至是勾结他国伺机入侵。除非您能瞬息之间把所有的外戚全部抓捕处死,不然你一行动则国家必乱,外敌必至,我们不能把王国的子民们全都拖进灾祸之中。”
克里提欧斯默然无语,虽说这位首相大人想得有点长远,但是依照那帮人卑鄙下流的程度来看,说他们不择手段倒也十分符合实际情况。
外庭的大臣们虽然这一次表面上与首相大人共进退,但那只是同床异梦,下一次再发生什么变动会怎么样那可就说不清楚了。
况且首相大人今年已经七十多岁了,北境的风吹都要抖几下,哪怕不说还能活多久这样的话,那总是要考虑一个离任年纪的吧,虽说北境的人相比较于泽兰缇亚大陆其他位置同胞们的寿命要长一些,但是要想一个人活过一百年这样的壮举依然很难得,何况还要考虑他的精力能不能支撑王国到那个时候。
虽说目前外庭里有首相大人这样的仁义之士,但是大部分人还是心怀鬼胎的,一旦王国内乱,这帮子人要么就是隔岸观火没有用处,要么就是火上浇油乱中添乱,反正墙头草是没什么好指望的。
自己的确可以对外戚动用强硬手段,可是外戚的势力如此强大竟能在自己的眼前把这个阴谋做成,这样来看想要凭借自己的能力把外戚彻底一网打尽几乎就是个幻想,而且此事王后占据上风,还为自己的父亲挡下救命的一剑这是大家都看见的,贸然动手只怕是连民心军心都会失去。
自己虽然一直以来没有什么偏差,可是那帮外戚也从来都没有什么把柄,而此时自己“弑父杀母”的恶名已经内外庭尽知,一旦有什么变数自己就只有面临绝对的惩戒——死亡。
克里提欧斯想到这里,不免心中一凉,看来也只有按照首相大人的安排了,这辈子怕是再也不能回来故国故土了,泽兰缇亚虽然大,可是哪里都不是自己的故乡啊。
“儿子啊,我不会让你就这样去流浪的,我将把你放逐到南境之内,在那里有我王室的表亲艾雅托斯所执掌的王国索托尼安,你去秘密地会见他,想办法在他那里再度成为一个优秀的人,或许那个时候你就能回来了。
我们王室之间有相互通婚的情况,当年他就是被索托尼安的老一代城主相中,联姻去了南境,虽说已经许久没有见面,但王室每年都会有书信往来,现在的他已经是索托尼安的国王了,而且实力强劲,是南境首屈一指的大国领袖。”
“那父亲您呢?此后你将作何打算?”
“我已经老了,而且身体每况愈下,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次子明年就要出生了,外戚的势力与领主有勾结一时难以压制,但是有这个孩子能继承王位,想必他们也不会过于极端。而且目前还有首相大人的外庭势力在压制,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与其去想他们二十年后会怎么对我,倒不如想想自己的身体能不能撑过这几年。”
“难道您已经?”
“今晚的事情是矛盾爆发的前兆,只是那个孩子还没有出生,所以外戚这一次并没有完全逼进。所谓外戚的权力来自于王后,而王后的权力来自于我,我爱你,但是我也爱王后,虽然她行事有些毒辣,但是对我还是不错的,她和你之间一无血缘二无关系,换做是别的女人想到你这样的外人抢了她儿子的王位大多也会如此,虽然自私但是历史上这样的事情也是屡见不鲜,谁叫你生在王室里呢?
她肚子里的孩子也留着我的血,如果我真的动手处理外戚,那个尚未出生的孩子又该怎么办呢?”国王的语气越来越卑微,眼眶里也溢满了泪水“孩子,你还是太年轻了,等你到了我这个地步你就会想开很多事情了,权力也好,财富也罢,斗争了一辈子也享受了一辈子,就想有个安安稳稳的家。自你母亲离世到现在已经快二十年了,这其中一路走来的孤独寂寞你能理解和感受么?当你小的时候看着你慢慢长大,带着你去狩猎,带着你学习,带着你一起去猎取这片大陆上最稀奇凶猛的动物,这都是你给父亲我最美好的回忆啊!
可是你总是要长大的,也就慢慢不在我的身边,去处理你自己的事情,这个时候的我呢?又有谁还陪在我的身边呢?
人想要一个伴侣不是因为淫荡,而是因为寂寞,我并不指望你能理解这一切,但我希望你知道,那个孩子是无辜的,他妈妈的存在对我余下的生命是很有意义的,而这一切权力都给不了我,我只想我走的那一天能带着温暖的回忆躺在她的怀中离开这个世界,而不是冰冷的床沿旁边矗立着两个面无表情见了任何地位高的人都会弯腰低头的侍卫,他们对我而言都是陌生人!”
“所以我就成了实现您晚年生活的牺牲品?所以我就要为了您说的这一切改变自己本来的人生?难道您就不想在临终之前有我陪伴的身影么?”克里提欧斯的心里并非完全不能理解,只是当这样的话语就这么突然地被说出来时,内心依然是深深得刺痛。
就如同那句寻常人家经常玩笑的谚语一样——“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和乞丐一样痛苦的人就是国王,一个一无所有,另一个也一无所有”——克里提欧斯眼里那父亲的面孔慢慢变得模糊起来,好像看见曾经自己坐在父亲的床前向他汇报政务时,父亲夸奖的语气之外,又些许落寞的神情;好像看见曾经自己因为公事不得不离开父亲身边时,父亲轻声叹息后垂下的眉角;又好像看见那位续弦的后妻陪在父亲身边时,父亲那一脸舒朗欣然的微笑······
本来欲言的克里提欧斯,又停住了微微启开的嘴角,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质疑永远不会有真正的答案,人生本来就是得失的结合,倒过来说如果只有自己的陪伴,既不能时时刻刻,也无法像女人那样的恬蜜与温柔,这样的陪伴又真的是父亲所想要的么?
这样说话的自己不也是一种极端的自私么?何况在这个位置上出生只是一个巧合而已,如果自己真有那样的才干,就算换一个地方、换一个位置也一样能有所成就,甚至因为没有原先条件的束缚,而能超越留在这里的成就。
克里提欧斯又想起妈妈的那句话,既然决定成败的不是.asxs.而是转折点,那就在这里成全了父亲吧,既解脱了自己,也解脱了父亲,更解脱了这个国家。既然权力的斗争都是因自己的位置而起,那就由自己的了结而结束吧。克里提欧斯不再争辩什么,只是默默地向父亲跪下,然后起身转向站在一旁面带惊愕的首相大人,重重地吐出一句话——
“叫你的人送我离开吧。”
然后克里提欧斯就随着侍从们一起走向坐骑栏场,侍从们从其中牵出几头浑身披挂着黑甲的动物:强健粗壮的四足着地,短脖躬身,面大如盆,皮肤皱褶,脸上是青黑,背部呈金黄,身上黑甲边缘没有完全遮盖住的地方露出几片淡黄的鳞甲——克里提乌斯并不是第一次骑上这种名为“地隼”的生物出行,但曾经的无数次他都会十分眷恋被抛在脑后的一路景象,想起每一次与家人朋友重逢在故土时的欣喜与慰藉。
只有这一次,终于有去无回。黑夜里几名军士和克里提欧斯一起骑上了地隼,他们的任务是护送这位已被废黜的王储安全到达北境的边界,在那里克里提欧斯将穿过海姆达尔高原进入南境。首相大人在临别之前给了他一个荷包,里面装满了南境通用的上等克林币,除此之外便再也没有什么了。
“殿下。”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这一去和你还有父亲就此算是永别了。”
“无论何时都不要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更多的要宽容与理解。”
“这不是勒维亚的经义《知我永生》中第四章的开篇吗?现在说这个,不觉得很讽刺么?”
“男儿立意,高远宏大,殿下身有才干,但尚且年轻气盛,行事难免冲动狭隘,这不是一个领袖所应有的品质。此去万千虽然艰辛,但也没有了能束缚您的东西。
我当年与您母亲政见不和多有冲突,但是后来我因为直言谏上而获重罪时,是您的母亲不计往日的矛盾施救于我,此后才有我的今天,今日我虽救您一命,但您母亲的气度与胸怀我仍然感触颇深,希望您也能继承这样优秀的品质,将来无论成就什么样的王霸之业都需要有坚实的人心做基础。”
克里提欧斯愣了一下,半天回应过来,临行之前还能听到如此的忠告实属难得,走了吧走了吧,谢谢你们对我的期许与告诫,我虽将远离这片土地,但我的光芒亦将会在南境再次绽放!
思罢,几道背影快速地奔向前方,消失在无垠的黑暗中。近旁高耸的王宫阁楼之上,一束依依不舍的目光和一束锐利冰冷的目光都同样落在克里提欧斯前行的道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