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拳头和血肉的碰撞声响起,男孩倒退几步,眼眶被打得开裂。
今天是每个月“放风”的日子,奴隶们在这一天被允许有半个小时离开黑牢在外面活动,以免他们长期缺少光照而病死。
这里的每个奴隶都不喜欢这个戴着紫色手环、沉默寡言的男孩。长达数年在黑牢中非人的生活早就让每个人的心里积满了憎恨,男孩这个异类的出现正好满足了他们发泄怨念的欲望。
人类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只要这个世界上有比他们还要低贱凄惨的人,他们就可以心安理得的容忍一切压迫。一群贱奴虐待一个高贵的魔法师,这种身份的差异带来的施虐快感无疑很好地帮助了其他人忍受黑牢里酸臭的泔水。
和以往的很多次放风一样,男孩机械般地走出黑牢,然后被四面八方围上来的人潮淹没,他们用力揪住男孩的头发,将它们和头皮一起撕扯下来,有的人手中握着磨薄的石片,在他的身上划出一条条血痕。男孩仿佛被潮水淹没般不断挣扎,可刚刚从人潮中露头,就立刻被无数双手拖了回去,直到他再也没有力气反抗。
事实上他也没有反抗的能力,那副紫色的手环吸干了他身体里所有的魔力,没有魔力的魔法师,和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
拉贾是唯一一个没有参与到这种暴行中的人,这倒不是因为他不愿意,而是他的胆子实在太小,看到血就会害怕。他坐在一旁的空地上,默默地看着那个被淹没在人群中的男孩。
这样的场景他看过很多遍了,可是不管他们怎么殴打,拉贾从来没有听见过男孩的惨叫,一次都没有,他总是沉默着,一言不发地挣扎,一言不发地承受所有痛苦和侮辱。
拉贾俯下身,透过无数双脚的缝隙,他看见那个男孩躺在地上,嘴唇死死地抿着,男孩的眼睛是黑色的,此刻那双黑瞳静静地望着这些施暴者,露出那种死倔死倔的神情,仿佛紧紧抓住什么不放那样。
真是个古怪的人。拉贾想。
领头施暴的少年吹了一声唿哨,其他人纷纷露出会心的笑容,放风的时间要结束了,在临走的时候,他们要给这个男孩来一次深刻的记忆。他们解开了裤子,朝着男孩的身上撒尿,这一次男孩终于闭上了眼睛,拉贾有些同情地别过头去,轻轻叹了口气。
当那些人终于离开的时候,拉贾缓缓站起身,走向那个男孩。他瘫在地上,嘴唇翕张,像一条濒死的鱼一样,微微地喘着气。
“你还好吗?”
男孩空洞的眼睛缓缓聚焦,仿佛才看见身旁的人一样。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喉结滚动了一下,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放风的时间已经到了,守卫正在将这些奴隶赶回去,可男孩实在是没有力气了,挣扎了几次都没能站起来。
“要我……帮你吗?”拉贾朝男孩伸出手,可男孩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用了……谢谢你。”
男孩缓缓地翻身,用被镣铐绑住的双手撑地,一点点爬了起来。
“走吧。”他说。
拉贾愣愣地点了点头,走在男孩的身边。
“我叫拉贾,你叫什么?”
“萧逝。”
“萧……十?”拉贾想尽量将音发得标准一点。大陆上的很多国家都有各自的语言,为了方便交流,人们将最简单易学的艾尔提亚语作为大陆的通用语,拉贾的通用语说的并不是很流畅,很多字音都发不准。
“萧逝,逝去的逝。”
“萧……逝。”拉贾的舌头有些打卷,他摇了摇头,刚想开口,却被男孩打断了。
“为什么要帮我?你不害怕被他们当做和我一样的异类吗?”
拉贾怔住了,他盯着男孩的脸看了好一会,男孩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尽管刚刚才说了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话,可男孩却并没有注意到,仿佛只是在不痛不痒的寒暄。
“你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啊……”拉贾挠了挠头,“只是想帮你一把吧,而且我也没帮上忙……你自己站起来的……”
气氛一下子沉默了下来,他们都没有再说话,在守卫的监督下两人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囚室。铁栅门再次被锁上,他们又陷入了黑暗中,拉贾躺在满是污迹的稻草上,忽然间偏过头去,隔壁的囚室里,那个叫做萧逝的男孩一反常态地没有缩在角落里冥想,而是望着从那扇小小的铁窗外投下的阳光发呆。
表面上若无其事,其实被那样对待,还是会难过吧。他想。
“那个……萧逝……你来这里多久了?”拉贾问道。
萧逝将视线从那块光斑上移开,道“快两年了吧。”
“两年啊……你也挺能忍的,被他们这样揍了两年。”
话一出口拉贾就有些后悔了,这句话里浓重的调侃意味并不是他的本意。可萧逝却没有在意,仍用平淡的语气答道:“没什么,我比一般人扛打一点,伤好的也快一点,所以能忍过来。”
拉贾听着萧逝的话,大概能想象他在这两年都忍受了些什么,不由得生出些许同情和钦佩:“换做我大概就不行吧……我很怕疼的……”
“其实……习惯了之后,也就不疼了。”萧逝低下头,手指在地面上轻轻划着。
“可是……这样的话……你为什么每次都要那么拼命地挣扎呢?明明知道自己没法反抗……又不怕疼……再怎么挣扎,不都只会激怒他们吗?”拉贾有些不解地问道。
萧逝的手指停了下来,沉默了一会,没有回答拉贾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是怎么被卖到这里的?”
“家里养不起我了,就被卖到这里了呗,”拉贾耸了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道:“我亲爱的老爸用我换了三枚金币,我看着他把我丢给奴隶贩子,然后拿着那三枚金币转身走向了村子里的妓-院。在他看来,与其养着一个小拖油瓶,还不如把钱送给那些妓-女,还可以让他多消费几次。”
“抱歉。”
“没什么没什么,”拉贾笑了笑:“我一直都知道那个老头子的品性,他就是这么个人,这种事大概和挨打一样,跟着他生活了很久,早就预料到有这么一天了。那么你呢?你是怎么变成奴隶的?”
萧逝的手指顿住了,他沉默了一会,像是在思考该怎么开口。
“我其实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
“不记得?你失忆了?”拉贾有些惊奇地问道。
“嗯,差不多吧,我拥有的记忆,就是自己坐在一个废弃的庄园里,然后奴隶贩子路过,把我带走了,最后就被卖到这里。”
“这样啊……”拉贾有些唏嘘地点点头。
抱歉,我骗了你。萧逝在心里想到。
他当然没有失忆,那些记忆是他一辈子都忘不掉的伤痕。但他隐约猜到,在家族毁灭的背后隐藏着一只不为人知的手,在暗中操纵着一切,甚至抹去了萧家曾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事实。因此他必须改掉自己的名字,将那个叫萧煜的男孩永远埋葬在过去,不让任何人知道。
而更令他不解的,是自己居然没有死去。任何一个人,哪怕是踏入了天道领域的强者,一旦心脏或者大脑遭到破坏,都不可能活下去。他清楚的记得那个夜晚,自己的心脏被那只怪物击穿,可他却奇迹般活了过来。
他不知道在自己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的身体发生了一些特殊的变化,他的伤口愈合速度是正常人的数倍。其他奴隶在他的身上划出了无数条伤口,连他的头皮都被扯下来一大块,在没有任何药物且卫生条件极差的情况下,这样的伤不仅不会化脓感染,而且只需要两到三周就能全部愈合,不留一丝疤痕。
这绝不是正常人类能拥有的恢复力,这样的事情一旦传出去,那些毕生研究炼金医学的老魔法师一定会把他从头到脚剖开看个仔细。所幸他如今是奴隶,没有人在意他的死活,自然也没有人注意到这些。
除了身体上的变化外,萧逝的修为在复活之后也有所提升,在他死去之前,萧逝的修为只有初阶一级,连魔法都无法使用,可当他复生后,身体里的魔力却到达了二阶九级。之后的两年里,萧逝被戴上了那副紫色的手环,魔力被不断吸收。这是一种极其痛苦的过程,对一个法师来说,魔力就相当于他身体的一部分,突然间抽空魔力会使他们陷入类似发烧一样的症状,全身乏力疲惫不堪,这种症状被称为“魔力晕眩”。
两年来萧逝就是在这种痛苦的状态下度过的,其他人只看到他每天夜以继日地冥想,却不明白在魔力晕眩的情况下冥想的痛苦,好不容易吸收进身体的魔力在一瞬间就被手环全部吸走,那种感觉就像将一根烧红的铁棍捅进大脑之中,哪怕连天道强者都不一定能承受这样剧烈的痛苦,可萧逝却硬生生撑了下来,撑了两年。
萧逝的身体里没有魔力,因此他还不知道自己现在的修为,但他隐隐感觉到,自己两年承受的痛苦没有在修为上带给他哪怕一丝的突破,冥想吸收的魔力还没有融入他的身体就消散了,即使萧逝对魔道一窍不通,他也明白,这样冥想只能是做无用功。
可他依旧每天坚持着冥想,就像每次出去放风,他知道自己没办法逃过那些人的殴打,却依然疯狂地挣扎,直到耗尽他所有的力气。
拉贾问他这么做的原因时他没有回答,但他心里是清楚的,曾经他因为自己的天赋在命运面前放弃了挣扎,于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重要的人一个个在他面前死去。
他曾经一直相信,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可是当天真的塌下来的时候,高个子被压死了,他看着死亡落到他们的头上,而自己连挣扎的能力都没有。
所以他必须反抗,哪怕最终逃不过宿命,在他拼尽全力之前,都绝不会任人宰割。
“下下周据说又要有人来买奴隶,不知道我们会不会被买下来。”拉贾道。
“你想被买下来?”
“有点吧,我已经受够这里了,说不定被人买走之后会过得好一点。”拉贾有些希冀。
“不过是从一个地狱换到另一个而已,说不定还会更糟,至少在这里那些商人不会让我们轻易死去,他需要我们卖个好价钱,可被买下来之后就不一样了,新主人可不会介意我们的死活,他们要么把我们当玩具,要么让我们为他干活,总之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萧逝漠然地说道。
拉贾龇了龇牙,他觉得萧逝真是个令人无话可说的家伙。拉贾是这个黑牢里第一个朝萧逝搭话的,萧逝也是第一个能和拉贾聊天的人,拉贾太胆小了,而其他奴隶都是满口污言秽语凶神恶煞的主,他实在没有上去说话的勇气。
两个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一旦两人无话可说了,萧逝就开始冥想。夜晚很快到来,轻微的鼾声在黑牢里回荡,萧逝睁开眼睛,额头上有冷汗沁出,拉贾已经睡着了,发出猪一样的哼哼。萧逝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尽管已经渐渐习惯了这种感觉,但一旦结束冥想,那种痛苦的回潮还是会让萧逝忍不住发颤。
铁门打开的声音在甬道的尽头响起,紧接着是皮靴敲击地面的声音,一下一下地响着,有几个奴隶睡得很浅,被这个讨厌的声音吵醒,刚欲睁眼,却忽然失去了所有力气,陷入了深深的沉睡。那个清脆的脚步声仿佛踏着某种神秘的节拍,所有听到的人都不由自主地陷入了那奇特的节奏中,然后陷入昏睡。
只有一个人没有听见脚步中的节拍,他只看到黑牢的门打开了,一个手持火把的男人一步步朝他走来,男人穿着黑色的燕尾服,头戴一顶圆顶礼帽,脸庞被一个银质的笑脸面具挡住了,看不清面具下的表情。
那个唯一清醒着的人就是萧逝,他静静地看着这个礼帽男,朝他单膝跪地。
“黑牢的生活,你过得怎么样?”
“托您的福,很好。”萧逝用毫无波澜的声音答道。
礼帽男看着萧逝头上那块被人扯下头皮之后血肉模糊的伤口,发出一声嗤笑。
“两周后你将会被卖掉,我让你做的事情,你还记得吧。”
“是,我记得。”
“很好。”礼帽男点了点头“我知道你在这里经历过什么,你用不着说这些漂亮话,我说过的话永远算数,当你做完这件事,我就还你自由。”
萧逝将头压得更低了:“谢谢您,我的主人。”
礼帽男转身离开了黑牢,火把的光仿佛收束在他的身周,当他踏出黑牢的那一刻,那种奇特的节拍声突然消失,黑牢再次被黑暗笼罩。
萧逝默默地靠在墙上,长长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