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都汴梁的早春,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隋堤的柳树刚刚出芽,远远望去,如烟如雾,美不胜收。
在这大好的春光里,要说的却是一个凄美的故事。
富贵人家的早春,是美,是画,穷人的早春,却是青黄不接,是忍饥挨饿。
刘娥生在蜀地,是个孤儿,从小被寄养在娘家生活。
那一年蜀中闹饥荒,逃难出来的刘娥与家人走散,她在路上遇到同乡龚美,便自作主张嫁给了银匠龚美。
龚美有些手艺,最擅长做银器首饰。蜀地饥荒,饿殍遍野,一般人家都吃不上饭,乡里哪还有多少人来做银器、做首饰?
同乡说:“汴梁城富饶,极多贵人,遍地金银。”龚美与刘娥便从蜀地逃难到了东京汴梁城。
初来乍到,哪有那么好活下去,龚美接不到活计,两个人十分着急。
那一日他二人看到西市瓦肆里招学唱鼓书的歌女,刘娥便想去试试。
龚美老实,虽不想让刘娥去做这种歌姬生意,但总比两人一同饿死要好,便同意了。
聪明漂亮的刘娥十分用功,白天瓦肆的教习教唱鼓书,晚上刘娥让识字不多的龚美教她认字,不久她就会自己读唱本了,一天就能记熟一个鼓书故事。
刘娥伶俐能干,为人爽快,她的声音很有磁性,和她的为人一样爽脆清亮,极适合唱鼓书。
因此她在瓦肆里越唱越红,没有一年便成了西市杨家瓦肆里的头牌,每日来听她唱鼓,捧场她的人趋之若鹜。
那时瓦肆抽成很高,刘娥虽卖力歌唱,每月得的“买花钱”却只够日常吃喝,度日仍然艰难。
那一日刘娥遇到一位贵人,私自赏赐了刘娥一锭银子,却被杨店头抓住不放,非要刘娥上缴。刘娥不服,与杨店头吵了起来。
刘娥虽然泼辣,但毕竟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哪里拧得过瓦肆里几个男人的逼迫。他们“歌姬”长、“妓-女”短地对刘娥进行了一番侮辱,那锭银子也被全数收走了。
刘娥越想越委屈,在瓦肆门外哭泣。这时正巧遇到平日总来听鼓书的司空啟。
司空啟问:“刘娘子何故在此哭泣呀?胭脂都哭花了。”
刘娥常见司空啟来听鼓书,只是不知道姓名,因此也不见外。她便将刚才发生的事说了一番。
司空啟道:“那瓦肆店头果然欺人太甚,看我替你要回来。”
刘娥忙拦到:“贵人留步,您今日替我出了头,明日我便不能在此谋生了,如此说来反倒不划算。”
司空啟叹道:“人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唉!”
刘娥见司空啟为自己抱不平,心中便更多了几分亲近。听他口音,似也来自蜀地,便问:“贵人家乡在何处?听口音也似乡音。”
司空啟道:“便是西蜀崇州,我之前听刘娘子唱鼓,常夹杂乡音,知是同乡,十分欢喜,因此常常来听。”
刘娥见了,确是同乡,也忘了刚才的不愉快,高兴
地说:“太好了,我是蜀中华阳人,真是不远呀!
书里唱得好‘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皆是人间乐事。今日逢着贵人,是我之幸。只是不知贵人高姓?”
“刘娘子太客套了,我叫司空啟,在家排行在三,您唤我作三郎便可。”
“那哪里使得,司空先生一看便是高贵之人,同我们这些卑贱婢子不一样的。”
司空啟哀叹一声:“人生何来卑贱与高贵,同是沦落天涯之人而已。”
“司空先生为何如此消沉?我从蜀中逃难而来,常常食不果腹,尚且努力拼搏,先生衣着华贵,为什么还要叹气呢?”
“我乃唐朝司空曙后人,现今也谋得一个小官,虽不愁吃喝,但屈居人下,上不能光耀祖宗,下不能抚慰百姓,怎不哀叹?”
刘娥听了司空啟的说法,叹道:“先生是有大志向之人,果然与我们这些黎民小百姓不同。我们能吃上一顿饱饭,便乐得不行,哪会想到那许多国家的愁事。”
司空啟也觉得同这位刚刚结识的小娘子说这些大话有些太过,便笑着说:“刘娘子鼓书里唱的不也都是天下兴亡的大事?”
刘娥听了也笑道:“那都是唱给富贵人听的,取乐而已。”
两人说说笑笑,又聊了许多家乡之事,颇有相见恨晚之意,不知不觉便天黑了。
司空啟道:“今日天色暗了,我送刘娘子回家吧。瓦肆里到了晚间,妓馆就开了,常有嫖-客出入,你一个小娘子独自行路也不安全。”
刘娥听了甚为感动,便允许司空啟送自己回家。
在刘娥家门外,司空啟给了刘娥一锭小银,说道:“刘娘子,每日听你唱鼓,很是喜欢,虽有时赏赐,想想都被店头抽成走了,今日这一锭小银,全当听鼓银资,万望刘娘子不要推辞。”
刘娥觉得司空啟心思很细,对他更添好感,收下银两,深深万福,说:“如此多谢司空先生好意了。今日认识先生,确实是我几个月以来最高兴的一天了。”
“这也是我几个月以来最高兴的一天了。”司空啟伸手欲搀扶刘娥,又觉不妥,两只手空空地伸在半空里。
正在这时,却见龚美呆呆地站在门外,眼睛望着司空啟和刘娥,手里提着一只水桶。
司空啟识趣地拜别刘娥,“刘娘子,我这就回去了,你也保重,改日我再去听你唱鼓。”
刘娥客气地说:“司空先生慢走。”
进了家门,龚美没好气地说:“你在外面卖唱也就算了,都把人领到家里来了。”
原来,自打来了汴梁城,龚美接不到活计,全靠刘娥养活,心中已有不快,但是刘娥平素对他极好,他也不知如何发作。
今日见了司空啟衣着不凡,显是刘娥遇到了贵人,心里更没底气。怀疑妻子出轨,却又没有证据,只得话里夹枪带棒地埋怨。
刘娥却安慰他说:“美哥不用拿话激我,你自然知道我没有做对不起美哥的事。
今日我跟杨
店头吵了一架,一位贵人赏我的银子都被他们抢了去,你说汴梁这市井虽然繁华,却没有公平可言。出门碰到这位司空先生,见是老乡,续了些家常,现下心情才好些了。
他怕我天晚回家出危险,才送了我来。我虽做了卖唱营生,却不是妓-女,不会和瓦肆里其他女子同流。”
龚美见刘娥如此说,倒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娥妹,我不是不信你,只是外面人心险恶,都是美哥我没有用,不能为你遮风避雨,却让你一个女子抛头露面,唉,我……”
龚美本就老实,又兼口纳,他也不知如何说好。
刘娥说:“美哥不用自暴自弃,我唱鼓学得许多道理,王侯将相宁有种?也许有朝一日咱们也会飞黄腾达,叫那些欺负咱们,看不起咱们的小人们都去死!”
龚美笑笑说:“你这话也就安慰我还信,咱们贫贱如草芥的人,哪天能飞黄腾达呀!”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很多事情你哪说得准?”
刘娥不以为意,下厨去做饭了,龚美在灯下继续做他的银首饰。
自这天起,司空啟几乎每天都去听刘娥唱鼓,每每在瓦肆门外等候,只将鼓资亲自交给刘娥。
两个人会沿着隋堤溜达回刘娥家,两岸杨柳青青,景色迷人。他们看着隋堤的柳树,从发芽到繁盛,又到枯黄叶落,白雪覆枝。
刘娥与司空啟两人更是越聊越投缘,慢慢成了无话不说的故人。司空啟在刘娥悲惨晦暗的生活里添上了一抹亮色,他像夕阳的红光一样温暖和照亮她的人生。
这司空啟之父司空介,乃是后蜀孟昶的旧臣,因蜀国国破,孟昶进京,被封为秦国公,司空介一家才从蜀地搬入京城。
司空介虽是文官,其子司空啟小时候却好武,常常抱着刀枪棍棒睡觉,被人称为武痴。他爹爹无法,只得将他送去武当山学艺。
待到他十八岁回到汴梁城,一套“真武六合拳”威震京城,武举考试时一下夺了武状元的名号,被封为巡城司巡检官。
但是他终究难逃亡国旧臣的阴影,不受重视,晋升受限,他的手下败将却一个个春风得意,步步高升。
因此他更加醉心武术,沉醉于炼制各种奇怪的兵器。
到他二十岁时,家里为他订下一门亲事,女方便是后周柴荣之孙,蕲王柴熙诲的长女柴湘,号称柴郡主。
后周柴宗训禅位宋太祖赵匡胤有功,因此柴家还是被封王封侯,柴熙诲是柴宗训兄弟,被封为蕲王。
这柴湘为人争强霸道,虽为女流,却也爱好耍枪弄棒,因此到了十八九岁都没人敢来府上提亲。
司空介与柴湘之父柴熙诲要好,叙起两个孩儿都爱好武术,到觉得是一方美谈,天作之合,因此想要结为亲家。
可是司空啟自从认识了刘娥,一门心思都扑在刘娥身上,她的一颦一笑,她爽朗倔强的性格,像一棵生命力顽强的小草,让司空啟觉得生命里有了光,有了活下去的勇气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