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起作用的从来都不是血,而是眼泪。"
床榻上胡子拉碴的男子手指节轻轻抽动,眼睑中眼球也跟着滚动,终于,在**了一声之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喂!能看清我吗?"还是方才说话的女子,却在男子刚刚睁开眼睛后整个一爪子贴了上来!分明问的是能不能看见,那爪子却一下一下拍在男子感官迟钝的脸上——难道不是在试探他能不能感觉?
"咳咳——侍祭,莫要调皮!"听到有人出声,刚刚醒来的男子这才发现原来就在这白衣女子的身后,伫立着着同色衣物的男子。
墨发拢的一丝不苟,虽然轻咳着,可是那冷漠的气氛却仍结结实实的笼罩着那人。云纹锦缎——即使不认识面容,光这点也能叫床上的男子确定了面前这二人的身份!
南秦!澜妃!还有——倾城!
侍祭本想就着酆洛的话辩驳两句的,可是冷不丁被扑过来的男子狠狠的拽了住,手指犹如铁钳一般嵌入衣物,"倾城呢?有没有得救?我昏迷之后有多久了?后来还有她的消息吗?"
男子目光灼灼,声音却像是被烧焦之后一般沙哑。侍祭看着男子紧张的神情愣了一下,终于不耐烦的甩开这人,向后退了两步,一边骂骂咧咧的抱怨,
"若不是大祭司大人千叮咛万嘱咐,我才不会千里迢迢的跑到这里来救你呢!刚一醒来连句'谢谢';都没有,却是掐着别人问一大堆奇怪的问题。长平王教出来的人,果然没一个懂礼貌的!"
可就是这被侍祭嫌弃不懂礼节的人像是要坐实她的吐槽一般,下一刻,却是一跃,直接挂到了酆洛身上——
"大祭司大人,您应该有倾城公主的消息吧?或者,其实是不是公主委托您来救我——"
"喂!快点松手!"
酆洛面色虽未见不喜,然侍祭已经率先一手拽着男子如同拎着一只小动物一般丢到了一边,随后明显百般嫌弃的拍了拍手上似乎并不存在的灰尘,一边继续絮絮叨叨。
"我说你这个人见个人就往上扑吗?知不知道我们大祭司大人并不喜欢——"
并不喜欢别人的亲近——侍祭想要这么说的。当然在之前,跟人有了碰触之后,男子也的确是会把刚换上的衣物当做垃圾一般毫不犹豫的扔掉。只是,自从遇见云婧川后...
久卧病床的男子并没有干净到哪里去,但是酆洛却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淡淡回应,"她还活着,却并没有让洛出手相救。"
听到慕倾城还活着的消息,那因为刚醒,力气尚未恢复而被丢到一边的男子低垂着脑袋大大的松了口气。也没有出声去深究那个能说动酆洛救他的人是谁。却是酆洛缓步靠近,先开了口。
"那个时候,你为什么要替她去死?可知道,若不是云姑娘不明真相跟皇帝抗衡的话,即使你吃了'醉生梦死';有一线希望存活,也会被五马分尸?"
原来这方才苏醒的男子竟是当日里代替慕倾城而"死"的尤殇!
听到这样的消息,男子微微一愣,却在下一刻诡异的笑着反问酆洛,"大人想要知道什么呢?我跟她是什么关系?有什么渊源?还是——"
"你!"
酆洛挥手打断气愤难平的侍祭,依旧是平平淡淡云淡风轻的眉眼,"你是跟着她才接近长平王,从而进的明楼吧?"
尤殇闻言心下大震,然而却只是眉眼低垂缓缓的收紧了拳头!
醒来不是看到那被他救了的慕倾城,也不是最有可能会救了他的云婧川,却是南秦人!这已经够匪夷所思的了。而今,这南秦人居然会知道明楼!
要知道那根本不属于江湖组织,平常也没有什么怪异举动,就连他们这些知情人都一律出口都是"楼里"——从来没人说过的明楼全称,这人怎么会知道?
当然更为震惊的是,于这男子口中轻轻浅浅的说出的事实。
尤殇无力辩驳,只是沉默,因为酆洛说的本也没错。
要说为什么相救,大约,因为他早就认识她了吧...
只是,再见面的时候,她已经不记得他了。
不过没关系。尤殇想,漫长的时光,他还可以有那么多陪伴她的时间,他可以等的。等到有一天她能想起,在久远的或许已经蒙灰的记忆里,有一个他存在过。
可是时光荏苒,寒来暑往,过了一年又一年,他还是他,她却不再是他曾经心心念念的那个小女孩了。
她成了公主,成了他完全不能去高攀的人。
有那么一段时间,尤殇以为是他的身份限制了她跟他的交往。因为她的身份使然,她的身边不是皇亲就是国戚,最差也是权臣之后。可是,她却会穿的花枝招展的围绕在那个与他一般为人奴仆的男子身边。
只是不爱而已。
爱了便不会在意他究竟是谁,或者以后会成为谁。
他曾经以坚强的名义送过的那朵玫瑰花,大约就那样被封锁在她浩瀚如海的记忆中了吧?
那样漫长的时光,她一步步在他的记忆中愈发深刻,而她却是一次又一次的遗忘罢了。
所以,若说相救的理由。或许是想让她幸福吧,也或许,只是为了给自己没有结果的等待画一个完美的句点。他从不忍她受伤害,也终于还是给自己一个离开她的机会——
若是再次醒过来的话,那就忘记她吧。这是尤殇当时的想法。所以他喝了"醉生梦死",而不是直接饮毒而尽。
只是,心要比计划来的更为诚实,睁开眼睛的第一瞬间,他还是想到了她,并且只想到她!
谁救了他根本无关紧要,而她终于活下来了却是重中之重。不过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尤殇又惊讶的发现,他又开始新的一轮的担心了——
她在哪里,过的好不好,从公主成为普通的女孩子会不会失落,能适应老百姓的生活吗,娘亲身亡对她来说会不会打击很大...
"喂,问你话呢!"还是侍祭耐不住性子,率先杵了杵沉思中的尤殇,"方才还话很多呢,怎么现在又不发一言?莫不是,刚好猜中了..."
"侍祭!"酆洛没有逼迫尤殇,却是再次喝止了喋喋不休的女子。
侍祭哽着,登时憋着通红的小脸满是哀怨的看向了自家主子——以前是为了一个云婉,好不容易迫于大局考虑终于接受了云婉的存在,现在又算是什么?居然因为一个外人来指责她么?
不就是多说了两句话的问题么?她也是因为被紧急招过来惊喜不已,所以一时间心绪难平,更何况,说的也没什么错吧?
可就在这个时候,自外面进来一人,自堂下站定,却是拿着一本书恭恭敬敬的呈了上来——不是那多日不见的侍书又是谁?
心下气愤不已,却也知道这个时候该如何。侍祭正要提醒男子不要多言的时候,却又是身旁的男子冷声一句,"呈给商公子看看吧。"
侍祭不满,这凭什么她说不得,却给了侍书特权?可也是突然才意识到,方才大祭司大人对该男子的称呼是什么?情报中不是说是"尤殇"的么?那也是"尤"公子,却是哪里来的"殇"公子——
还没来得及表露惊疑,瘫坐在地的男子却蓦地一声苦笑,接着声音细如蚊呐,犹如感慨一般道,"还真是,什么都瞒不了大人啊..."
"不要刚好,正好给千语姐姐装回去!丑女人,你能办到的吧?"十三恶狠狠的瞪了一眼床榻上坐着的男子,转而向着云婧川示好。
而云婧川空拿着一张皱巴巴的白纸,终于还是哆哆嗦嗦的飘落到了腿上。
"没有用的..."云婧川伸出手想要触及慕倾城黢白的面颊,却终于只是紧紧拳收了回来,"倾城是照着这上面的方法取的眼睛。"
"拿这个取眼睛又怎么了?"十三心急自然声高,"这既然能取出来给别人安上就肯定能装回去!他不要刚好,正好千语姐姐后半生也不用在黑暗中活着。"
发表自己疑惑的时候,再顺带的损向暮然两句,还真是属于十三的性子,从来不会看别人的脸色过活,而且她似乎也根本不会考虑躺在她怀中的慕倾城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不过云婧川也无心考量慕倾城在听到这话之后的反应,事实上,十三虽然话糙了一点,道理却还是对的。既然能给别人就一定可以装回去,这本来也没有错。只是错就错在,这取眼睛的方法跟平时那张似乎还略有不同,是会严重损害到视神经的——
到时候就怕能装回去,却也是无用了。
而云婧川,虽然懂些医术,但是眼睛方面,估计比十三这种的好不到哪里。唯一可能比较好的,算是有那么一天天的外科基础,加上,麻沸散,估计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可问题是,可以移植的偏偏不要,想要移植的似乎还有很大的问题。云婧川的目光在向暮然和慕倾城之间游移往返,却始终不知要如何去说服这两个看着都倔强不已的人。
最后打破沉默的还是慕倾城。
即使摘了眼睛,却还没有丧失流泪的能力,自雪白的面颊之上,两道血泪蜿蜒而下,"为,什么?"她问,"能看见难道不好吗?"
"不好。"向暮然重申,"即使看不见,我也不想用你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