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手臂被男子扶着,本来那人并没有用力,然而因为有伤口的关系,云婧川还是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呼。
托这疼痛的福,本来还来势汹汹的眩晕感,现在倒是一点一点都褪去了。
"谢谢。"云婧川小声道。不管他是谁,又是出于什么,总之是他救了她,甚至不在意她的胁迫,带着她来到了她想来的地方——明明是武功那么强大的人。
低垂的眼角扫到男子的身影,斗篷角粘上了些木头碎屑,那门,果然还是用脚踢开的吧!
男子轻轻的放开了手,径自走到药柜子前,回头询问,"哪个?"
"啊?啊..."这是要帮忙拿药吗?云婧川慌忙道,"白芨,側柏叶!"
诡异的寂静,男子并没有动作,看似有些迟疑,顿了顿,才闷声道,"我不认识。"
"哦..."云婧川了然。
倒是她疏忽了。这是古代,身为武夫大概是不识字的吧?故小声道歉,"对不起。那个,向上第五左起二,另一个是同一行右起三,嗯,对,就是那两个。"
男子把整匣子都取了下来,又淡淡道,"怎么弄?"
这是要帮忙弄么?到这里云婧川有些不好意思了,"已经很麻烦英雄你了。这点小事我自己来就..."
热,燥热,连脸颊都有些发烫。难道是药性又?!
"脸。"这时,男子的手指了指这边。
手不由自主的抚上脸,掌心一片温热。
水!冷水!云婧川慌乱的扫视房间。
低矮的烛火一盏,其实只能勉为其难照亮现在待着的屋子,然即使昏暗,云婧川还是看到,在屋子另一头的一角,粗麻布轻轻晃动。
是风!
云婧川想也没想对着那方向跑了过去。
果然是门。穿过麻布遮掩的过道门,又到了另一间屋子。
简单典雅的布置,看起来像是大夫会诊特殊病人的会客室。
继续向着原定的方向小跑了几步,敞开的门堂中,涟涟月光静静倾泄下来——是院子。
其实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
若是卖药的地方,自然也会熬药汤。这样肯定就少不了水缸。一般人家的水缸是在厨房。而这种药房,也说不上会不会有人居住,但是,一般说来,院子里也会有备用的用来洗漱的水缸或者是水井。
这可不,也算是撞上了狗屎运。
云婧川从院中的水缸中舀了一勺当头浇下——透心凉!
就着这秋风,浮上来的那股邪火,终于被压制了一些。然而只是一会儿,小火苗就又蹭蹭的冒了上来。
再一瓢浇下!
"哈...是什么人...啊!"内院的木门打开,睡得迷迷糊糊的女子一边打着哈欠,云鬓散乱的走了出来,似是刚想要询问什么,然而在见到院中的云婧川后突然惊声尖叫。
猛地从一旁抄过扫把,颤颤巍巍的冲了过来,"鬼啊,女鬼!看我不打死你!"
"我不是..."解释的话来不及出口,扫把上尖利的树枝即扫了过来,细细的枝条打在身上,衣着湿透薄衫的云婧川觉得有些疼。
无奈的伸出手刚想架住接踵而来的第二次袭击,却被赶来的斗篷男子率先抓住。
他说,"姑娘莫要冲动。"
他还说,"我们只是借用一下贵店的药草,病情紧急,还望见谅。"
清清冷冷的声音,却如甘泉一般沁人心田。这世间的声音何其多,然而像是这般虽然冰冷却听着让人倍觉舒爽的声音,云婧川艰难的咽了口口水。
她只碰见过那么一个人。
她总是在最糟糕的时候碰见他。
要么是被认为最亲近的人拒绝于千里之外,要么是差点被活埋被挖出来,再或者是如今日一般,差点遭遇了作为女子能遇上的最痛苦的事情。
是一双纤白骨节分明的手,造物主恩赐的这般完美的骨骼,美得仿佛不似人间的人,出尘俊逸,犹如天仙下凡。
是他吗?
云婧川颤抖的伸出手,想要触及那黑洞洞的斗篷。
月光明亮,但是那斗篷的兜帽中却是黑漆漆的一片。会是什么样的面容呢?会是那个人吗?
"阿芙妹妹,阿芙妹妹——"药房的方向传来男子着急的呼唤声,伴随着的是急促的脚步声。
话音刚落,一布衣男子背着硕大的包袱出现在云婧川他们进来的大堂门口,望向这边举着扫把的女子,突然大喊道,"阿芙妹妹,你还好吗?"说着几步奔了过来。
"阿文...哥哥?"这边的女子似是不相信一般,吊着眼泪不可置信的轻唤。
"是我。是阿文哥哥。"男子点点头。
"阿文哥哥你去了哪里,怎么才回来啊..."女子松脱拿着扫把的手,直接扑入了进来的男子怀中,歇斯底里的哭着,"你不知道,你不在的时候,阿爹得了瘟疫被送到了城外,现在不知死活。阿芙一个人好害怕啊..."
"阿芙乖,让你受怕了。阿文哥哥回来了,不怕不怕啊..."男子轻拍女子后脑勺,软语安慰着。
幸福的兄妹相逢场景,打断了云婧川先前的动作。而斗篷男子见此,有些尴尬的扔下空举着的扫把,显然也是对此番场景有些无措。
热。燥热感再次袭来。该死!云婧川顾不得解释什么,整个人盘着缸沿,噗通一声跳了进去。
这动静,将三人的视线全部吸引了过来。
云婧川想要解释,然而此刻,她却在拼命的与缸中的水进行搏斗。原因嘛——她长得过于瘦小,缸却很深。本来只是想着将身上的药性抑制住,也没有想那么多,谁成想,看起来矮矮的水缸实际上却深很多。
这么一跳,倒有些像是溺水了一般。
"呜啊..."好不容易扑腾起来,却又再次掉了下去。继续扑腾,却又在刚浮出水面时又掉了下去。
不知道这身体之前是何情况,云婧川本人却是不折不扣的旱鸭子。
爷爷没什么时间管她。她自小虽然混的一身好本事,却独独不敢下水。不知怎么的,每次想着要下水的时候,总感觉那水像是长了一张血盆大口要吞噬她一般。
而现在,云婧川觉得之前不学游泳果然是很正确的事情。
这是她第一次产生类似于溺亡的感觉。沉重的水像是铅块一般压着整个身体,侵袭着胸口,肺部,每一口呼吸,都有大量的水涌进来。将要咳出去的时候,又有更多的水灌了进来——云婧川第一次隐隐的明白,她不想学游泳的原因。
这样连续多次之后,云婧川终于体力不支。先前因为失血,其实就已经不舒服至极,然而又没有可以救她的人,身边这个也不知道能不能相信,自然多痛苦都得努力支撑着自救。
而此刻,即使再不想失去意识,头脑也不可控制的有些混沌了。
恍惚间,脑中似乎有什么碎片一闪而过。
水,漫过脑袋的水。
不是这样能看得见缸沿的,倒更像是幽绿的湖水。
远处的湖面都是平静无波的,只有自己面前,是扑腾而起的水花。
窒息感,浓浓的窒息感从整个口腔袭入。
救我,救救我。
张大的口腔只有水在不断涌入,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也看不到其他的人——
"呜啊——"脖颈处被人向上一提,一个恍惚,云婧川已经站立在地上。
水珠顺着头发丝一滴一滴的落了下来,云婧川扶着男子的手才堪堪站稳。而斗篷下,隐隐有一个边角露了出来,如月光一般光华的月白色,只看着,就让人倍觉安心的月白色。
"姑娘你没事吧?"方才的女孩子试探的凑近前,手中怯生生的捏着什么东西。
而在这女孩子身后,布衣男子一脸通红。
"我..."刚刚开口,云婧川就被斗篷男子一个大力,拉入了怀中。接着,宽大的斗篷就将她完全覆盖在其中。
"多有叨扰,就此别过。"头顶上男子闷闷的声音传来。
云婧川头脑晕晕乎乎,瑟缩在男子怀中。与那冷冰冰的形容不同,这斗篷下却是温暖如春,还伴着很好闻的檀香味。云婧川下意识手指紧紧抓着男子胸口处的布料,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让人倍觉安心的味道。
然在这之后,眼睛一黑,直接失去了意识。
二人走后,一片狼藉的院落。
叫做阿芙的女子怔怔的望着虚空,轻轻的喃喃,"阿文哥哥,刚才那个姑娘是不是唤了一句'安安哥哥';?"
"那么小声,怎么能听清楚呢。"男子微笑着轻抚上女子的头发,"不说这个,哥哥这次来也给你带了些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啊,有这个好吗?"阿芙晃了晃手中的物什,迎着月光看了半响,又作势就要咬下去,"这真的是金子吗?"
"这哪里是可以吃的?"男子制止了女子的动作道,"与那女子相关的,肯定是真的。"
"那女子?"阿芙不满的嘟起小嘴,"难道那女子是阿文哥哥喜欢的人?"
"怎么可能。"阿文哂笑。
"怎么不可能?"阿芙瘪瘪嘴,"我刚刚都看见阿文哥哥看着人家眼睛都直了。脸还红扑扑的,就像,对的,就像爹爹之前提起隔壁王婆家那个天天跑花楼的儿子的样子,怎么说的来着...对,就像偷了腥的猫一样。"
"哥哥怎么是那样的呢?"阿文宠溺一般的望着女子,幽幽道,"看看哥哥带的东西吧,保证你喜欢。"
下沉,溺水了一般的下沉。
眼神恍惚,波光粼粼的水底,有黑影凑过来了。是什么?
一直在下沉。
已经不再挣扎,也不再觉得被水压迫的疼痛。要死了吗?
好黑,越来越黑的。
谁来,救救我——
"啊?"云婧川翻身坐起。
手臂一阵疼痛。然而望过去,被人很笨拙的包裹住了。显然已经做了处理。
衣服也被换掉了,不是之前的那套有些暴露的红衣,而是一件朴素的白色内衫。
房间是刺目惊心的红。都是红纱,这般布置——云婧川一把掀开被子,跳下床,惊慌失措的跑向外间。
一样的装饰,一样的布置。
这般的房间,云婧川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那是她像是猎物一般等待着被屠宰的地方,她在飘香楼的时候最后所处的地方。
为何,又回到了这里?
不是已经被救了么?不是已经到了药铺还与可能是大师的斗篷男子在一起的么?为何,会在这里?
红烛摇曳,窗户的地方一片漆黑。还是黑夜。
最后失去意识的时候,是在那人的怀中。因为那人,因为那味道,她才放心的晕过去的。可是现在,谁能告诉她是什么状况?
还是说,那人和飘香楼也是一伙的?
只是觉得她伤重,所以出去请了个大夫,治好了所以就又带回来了?
不行!她现在身体这般情况,还是要逃跑才行。
再入虎穴。下一次就不一定会有那般好的运气了。说不定得一辈子留在这种地方,然后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果然还是要逃跑!
打定主意,云婧川决定如法炮制,运用她已经用过很多次的方法。
方法还是原来的方法,然后这次显然不是那么顺利。手臂受伤使不上力,自然也无法更好的撕碎纱幔。另者,这纱幔仿佛比之前的那些质量好了太多,根本不是劣质品。
看似薄如蝉翼,却坚韧如丝。
撕不开,撕不开,撕不开!
云婧川懊恼的把刚扯下来的纱幔丢至一边,突然间泪流满面。
为什么,是她?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莫名其妙赶到桐城,尽心尽力的救治百姓以及慕子恒,可是到头来为什么伤害她的人中,首当其冲就有媚娘?!
还有,那个人,明明已经救了她的,明明屡次都救了她的,为何又突然把她扔在了这里?
这个世界上,果然已经没有可以去的地方了么?
慕子恒,是她最先认识的人,却是最先背弃她的人,无论理由为何。
还有是爹爹,不知为何突然态度大变,撤了她的屋子,然后把她撵至长平王府。
接着是酆洛,隐瞒了真实身份,虽然现在没有做什么,然而有欺骗却是毋庸置疑的。
再说身边的人,小红,媚娘,一个一个的,她还可以相信谁?
即使现在逃离了这个地方,然后能去的地方还有哪里?
在哪里才会没有欺骗,没有背叛,没有虚假?
只是待在这里都觉得不寒而栗。
没有了药性。记忆清明。闭上眼睛清晰的能浮现出那时的场景。
昏暗的灯光,猥琐的笑着的男子,欺压而上湿哒哒恶心的触感——
好可怕。心里有个声音在说。
这个地方好可怕,这个世界好可怕。心里的声音继续叫嚣。
这些人,全部都该死...云婧川崩溃的捂上了自己的耳朵,脑袋紧紧的埋在双膝间。
不要不要,不要听到这些!
"在做什么?"突然,清冷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接着是什么东西放在桌子上的沉闷的声响。然后是来人一步一步渐近的脚步声,"哪里不舒服?"
带着暖意的手掌,轻轻抚上头发。
这般的触感。那时,云默哥哥也是这般,然后就微笑着没有醒过来。
泪如雨下。
是。还是有真心的人的。
云婧川突然抬头,未看清来人的样貌,即双手一勾抱上了来人的脖子,哽咽的低喃道,"不要,不要离开我。呜呜...不要丢下我一个人。这里好可怕..."
男子不语,只手掌在女子后心安抚性的拍了拍。
过了许久,云婧川才从男子怀**了来,胡乱的抹了两把眼泪,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让大师见笑了。"
其实,早在那声音的时候已经认出了来人。
果然是他。大师,救了她的那个人。
原来他没有离开啊——想到这个的时候,心里又高兴又难过。
高兴的事情与难过的事情是同样的,原来,他没有抛弃她。
终于有这样一个人,没有背弃。不管她如何,他终究是一直陪伴着的。思及此,云婧川的眼泪根本无法停下来。
"我以为你会想要回来这里。"他说,"毕竟,我也住在这里。"
"恩?"云婧川抽抽搭搭的下意识疑问道。
"吃点东西吧。"男子道,"这里的面条不错。"
云婧川愣愣的盯着男子缓缓走过去从桌上端起碗,复又蹲到她面前,"给。"他把碗递到了她的手中。
粗细均匀的面条,冒着腾腾的热气,没有任何的酱料,却闻着特别的香。
只是看着这碗面,云婧川已经饥肠辘辘。
"你...不吃吗?"云婧川迎上男子的目光,刚刚有所缓解的泪腺,又有些酸涩。
他说,"我已经吃过了。"
说这话的时候,柔和的目光望了过来。充满着暖意的柔和。
分明是一张不食人间烟火的脸,但是他说他吃过了时候,云婧川却是莫名的相信了。
囫囵吞枣一般的吃了一碗白皮面。男子复又端着碗筷离开。
没有多余的解释。他不说,她也不问。
只要他与她一同在这里,其实她已经安心了。
他说,他以为她会想回到这里。其实是对的,只是,她之前觉得不是合适的时机。
之前她是一个人,还是弱小的一个人。
但若是现在的话——云婧川目光定定的望向桌上男子留下的衣服,深蓝色的布袍。
抖落开来,是男子的式样。
正好,算是派上用场了。
云婧川眸中划过一丝锐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