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整整三天了。
这样下去,正常人都要生病了,更不必论原本就体弱的人了。
俞伯望着紧闭的红木房门,眸光幽深充满无奈。伸出去敲门的手迟疑不已,片刻后还是轻叩。
"王爷,老奴这便进去了。"说完,不等人应答,提着食盒推门而入。
简单而空旷的房间。
正中一圆桌,左手为床,右手为榻。除了必需的家具之外没有任何一件多余的装饰。也正因为如此,整个屋子显得***凄冷。
左手边方向竖立的素色屏风后,被褥整齐,铺着丝缎的床铺上,连丝褶皱也无;而在右手边的矮榻上,只着里衣的男子侧着身面向里躺着。身上半搭着薄被,似是睡着了一般,一动不动。
墨发披散,长且浓密的发越过枕头,延伸到了地上,像是在盛大的宴会衣着的礼服后拖着的宽大的摆尾,凌乱不已,却有些怪异的美感。
枕边放着叠的整整齐齐的月白袍子,白袍之上是骇人的青铜半面。
檀香袅袅,塌上人呼吸几不可闻。
俞伯直奔正中圆桌。却在看见桌上根本未曾动过的饭菜时,眸光一沉。偷偷瞟了一眼榻上男子,几不可察的叹了口气,然后从食盒中拿出一碗面条,又拿出一碗各种时蔬混在一起的菜。
"王爷...若是您醒着,便起来吃点东西吧...今日烧的是您几日前偶然提到过的烩菜面条。您好歹吃上两口...另外面条容易坨做一团,您看是不是..."俞伯喉头微哽,这几日一直是这样,王爷若是听劝,又何至于如此...
可是,王爷是她唯一的孩子了...光头老者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失落,动手开始收拾先前的饭菜,再开口,已不复先前的消沉,"或者您有没有想吃的东西,老奴这就吩咐厨房去做。"
如预料一般,塌上人依旧毫无动静。
等了许久,俞伯终于意识到再这样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遂提了食盒道,"饭菜老奴放这里了,有什么需要随时吩咐就好,老奴就在附近候着。"老者低头行礼后,退出了门外。
本来还是有事情要说的,可是眼下这情况——俞伯望着门窗紧闭的屋子暗自摇了摇头。
王爷已经整整三天粒米未进了,仿若真的生病了一般,天天进去的时候便是方才这般样子,一动不动的躺着。
桐城及其周边水灾后,大批难民涌入都城,朝廷准备不及,一时间饥饿席卷了整个都城。
王爷开私仓,设粥棚救济百姓,却在连日的奔波之后,突然晕倒。
外界传言王爷晕倒后至今人事不省。但是俞伯却知道那不是事实。
因为与王府私交甚好的太医,进门看诊出来的时候是笑意吟吟的。说明王爷无碍,至少也是无大碍。
但是,虽然醒着,却不吃不喝,也不对外界传言有所作为。现下外界疯传王爷已是回天乏术,不明真相的皇上派了好些太医过来,却是连王爷的面都见不着。
也不知道这些事情王爷到底知不知道...
而且,不知王爷心底到底打着什么算盘,身为仆从只能盲目的尽力配合。可是不知情的话,配合起来自然也是分外困难的。
今个儿早上陆公公奉皇上之命前来慰问,问起王爷病情。他不能明说,只好苦着脸,一阵点头哈腰。好不容易捱到公公离开,却又来了个不速之客。
这也是本来要跟王爷禀告的事情。
来人是云府管家。
说是来接云小姐回去的。然而已经有好几日没见着这位准王妃了。不在王府又没有回云丞相府,这位准王妃的情形,不知道王爷可知?俞伯微叹,人是王爷带回来的,若是有个好歹,却也是极不好解释的。
现在不好询问,稍后去问问十三那丫头好了,毕竟王爷吩咐十三他们几人去办事的时候比较多一些。若是实在不知,遣她去寻一寻也是好的。
而今云管家还在前厅等着消息...暂时要不先行找个借口好了,怎么说好呢?俞伯带上院门,一边思虑,一边向着厨房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其实王爷与丞相府结亲,在预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毕竟云相与她交好时,倒也开玩笑说过日后要结成儿女亲家。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来着?俞伯陷入了回忆当中——
那时,差不多也算是她最后的温暖时光来着吧...
那时,小公子三四岁的样子,大公子是六岁来着吧...小小年纪,文韬武略样样精通,深受****的喜爱。那年的中秋,她得了特许出宫拜佛祈福,顺道路过云丞相府...
是那个时候的事情吧...
那时,他也正巧在丞相府做客。事实上,自从她进宫以后,他就时不时会去相府做客。
三人相会。
她不是皇上宠爱的妃子,他也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大人,而他也不是万人敬仰的大师。
是在如现在一般惬意的午后,于花园凉亭中。小公子蹦蹦跳跳的玩的开心,她望着那厢玩耍的小孩子,眸光温暖。
期间似是提到云相心中记挂的那人...对的。那时,云相本是要辞官归隐的。说是有了想要相伴一生的人,尽管那时,他已经是小公主的驸马,当然那时他还并不似如今这般荒唐。
几人聊起未来,那居于高位的男子一脸笑意,说若是顺利些,等日后生个小姑娘给小公子做媳妇的。
梳着妇人发髻,褪去先前疯丫头性格的她闻言噙着浅笑,附和说,若是那样,却也是不错的。
那时她脸上的温柔,他至今都不敢忘。是身为朋友的理解,还是平平生出的旖念?直到现在他都不知道。然而,却是再也做不回先前那般跳脱于红尘之外的淡然了。
也正因为如此,事故之后,他便留在了王府,从此后日日代替她,陪着她的孩子。
王府花园,风过,碧水浮动。俞伯驻足片刻,眸光深远。
现如今这番情形,也算是应了当日那许诺。
可能当时玩笑的那二人也不会想到,兜兜转转,有人作古,有人风流荒唐,到了孩子们身上,却还有着这样的命运。
只是,求亲便求亲,为何要跟皇上言明这云家小姐是他的救命恩人呢?王爷的心思,俞伯承认从来都猜不懂。尤其把皇上赐予的唯一一匹雪驹作为聘礼,弄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所有这些,并不是王爷的风格。
那事故之后,王爷再回来时已是寡言少语。
人前谦和有礼,谈笑间如沐春风;然而人后,却是冷冷的将所有人隔绝于他的世界之外。
那人便犹如一叶孤舟一般,在漆黑的深夜于冰冷的河水中漂浮。正是如此,他才放心不下。
偶尔他还会回到感业寺去,借着为少女们解签的借口,寻找那个能陪伴他的人。
"夜孤舟,渔灯火"。都是身世飘零之物,却唯独能温暖彼此。
命运有时真是很奇怪的东西。俞伯眸光渐暖。谁能想到呢,十五年前的一句玩笑,能造就两个孩子之间的这般姻缘呢?
只是,王爷如今这般,这位该出现的准王妃却是去了哪里呢?
俞伯心事重重。
"都小心着点,这可是御赐的东西,摔坏了你们几个脑袋也不够赔的。"青石小道上,老远就听到女子咋咋呼呼的声音,走近了些,原是鹅黄衫女子在指挥抬着大红箱子的侍从。却不是十三是谁?
近日没有赏赐,不对,是王府本身就鲜有赏赐。听女子方才说的,是御赐的东西?这又是什么?鹅黄衫的女子不期然撞上俞伯,吩咐众人先前行,这厢便又来揪俞伯的小胡子——"俞伯,你真的是俞伯吗?会不会是尤殇哥哥扮来玩的?来,待我亲手验证验证!"
俞伯提着食盒的手挡着女子的手臂,另一手捂着胡子,闪退了几步,有些无奈道,"小十三,莫要胡闹。"
"骗你的。"女子轻吐舌头,笑得狡黠,"我自然知道俞伯不是尤殇哥哥。因为他被尊...王爷责罚,现在不知道流放到什么地方去了。"
"责罚?"俞伯惊问,"因为什么?"
"不知道。"女子耸耸肩,一方面口中这样答着,眼神中却有浓郁的忧伤流露出来。俞伯直觉有些不对,这丫头开朗,何时流露过这番神色?
兴许,她是知道的。只是不能跟他说吧?
俞伯心中一阵酸涩。
他本是看着王爷长大的人。然而不知道从何时开始,王爷做的很多事情都瞒着他。直觉,都是些不是太好的事情。可具体是什么,却也不得而知。
那次事故,以及事故之后王爷在外的流浪,是他没有参与的部分,然而直觉,却是与王爷现在秘密做着的事情脱不了关系。
会是什么呢?俞伯心中一阵接着一阵的不安。但愿,这些真心为着他的人,能够安然。这也是现如今俞伯唯一的期望了。
"俞伯,你手中提着的这是..."十三突然发现老者手上的食盒,看样子像是尊主专用的那个,"是给王爷送膳食去了么?怎么样?还是不吃?"
"十三!"俞伯慌忙喝止女子。王爷这事情,现下连皇上也不知,还是最好不要传扬出去。哪怕是在王府,这般高声大嗓门,难免会被有心人听了去。
"知道啦知道啦。"女子不以为然的摆摆手,"你们都是一个样子,动不动就小心翼翼的,哪有那么多忌讳啊?在家里都不能好好说话,出去了更不得憋死?"
"你这丫头..."望着女子挤眉弄眼的样子,俞伯心下稍松,便微微笑着有些无奈地开口,"还不都是为了你好,为了王爷好..."末了话题一转,"对了,方才你们抬着的那是什么东西?是什么御赐..."
"哦,那个啊..."十三了然,"听说是当年皇上赐给关妃...哦,不是,是王爷母妃的一些东西。先前由澜妃代为保管的。据说是王爷要娶亲了,所以能用得上,所以差人去让抬回来的。"
关妃...么?俞伯心下稍动,原是她的东西...
"只是旧东西,能派的上什么用场?"俞伯问道。
"不知道。想着既然是王爷母妃的东西,定然也是十分宝贵的。婚事用不用的上倒是其次,只是,自家的东西一直寄放在别人的地方,终归也不太好不是?拿回来,对于王爷也算是个念想。"十三一本正经的回道。
见着女子少有的这般神色,俞伯心下笑意更甚了一些,"难得你还这么细心。总算有一次不再添乱了。"
"切,我一直都很细心的好不好?俞伯坏人,就会欺负十三。"女子浅笑怒嗔,方才说完,却是接着告别了,"俞伯,那你忙吧,我也得看着去了。这帮下人,不看着点,万一出个什么状况,怕是王爷那边也不大好交待。"
"等等!"俞伯见状慌忙出声唤住。
十三回头,疑惑不解。
"那个,王妃...可知她去...她人现在在什么地方?"本来要出口询问在哪里的。然而,身为准王妃不在王府又不在丞相府,传扬出去,终归怕会掉了王府的颜面,俞伯顿了顿,还是含含糊糊的问了。
"王妃么?"十三摇头,"不知道。俞伯找王妃是有什么事情?"
俞伯下意识蹙眉看向手中的食盒。只这轻微的动作,那边的女子却是了然,"俞伯还是莫要找王妃了。"
"恩?"俞伯不解。
"是自家人我才告诉你的。"十三神神秘秘的凑近了些,"王爷啊,不喜欢王妃。至于为何那番大张旗鼓的求娶王妃,具体的我也不能说。但是终归不是因为喜欢。所以啊,王爷膳食这种事情,俞伯还是最好去找千语姐姐比较好。"
"千语...姐姐?"在王府多年,怎么从来没有听过这号人物?俞伯疑云丛生,听着,怎么像是与王爷还有些亲密关系的人?
"是王爷的红颜知己哦!嘛,俞伯要是理解成女主子也不是不可以。"
十三说完,蹦蹦跳跳的远去。剩的俞伯一个人呆愣原地。
王爷的红颜知己...女主子...
俞伯发现自己无意之中得到了不得了的讯息。
王爷周身散发着女子勿近的气息,却是因为已经有了欢喜的人么?
枉费他还不知道,辛辛苦苦的去寻找。
可是,若是有欢喜的人,为何不娶了做王妃,却是大张旗鼓的去迎娶那云家小姐呢?
方才小十三说的,求娶云家小姐绝对"不是因为喜欢",那又是因为什么?
心底的不安再一次涌了上来...
与这云家小姐,见过寥寥数面,说不上喜欢或者是讨厌。但是,若是她是王爷命定的那人,自己也定当是会维护到底的。
如今,那云婉得了"渔灯火"的签,是毋庸置疑的。却又突兀的冒出一个名为"千语"的丫头...
俞伯光想想就觉得头疼不已。
这样想着,不知何时已行至前厅。远远的云府管家已是迎了上来,眸光切切,"俞管家,如何了?"
俞伯心中咯噔一声。方才忘了遣十三那丫头暗地里去寻了。不过,面色还是如常一般应道,"王妃忧心王爷病情,吩咐老奴前来回话道,过两日再回去。"
"这样啊..."那云管家似是有些受了惊吓,眉目中突然染上了忧思一般,怔忡半响,突然抓住俞伯的手臂道,"这样也好。请俞管家务必告知我家小姐,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回云府。若是有个好歹,就是隐姓埋名流浪天涯都好..."
"云管家说的是..."俞伯有些无措的问道。然而,那管家却是在说完这些话之后,匆匆的离开了。
"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要回云府"?究竟是会发生何事,以至于凶险到连云府算是家的都不能回去呢?"有个好歹,就是隐姓埋名流浪天涯都好"?其实,俞伯是想说,好歹还有王府在的。可是刚想到这里,突然忆起那日午后浅笑的女子,心头不由一阵恍惚。
好歹还有王府...最是无情的便是天家。若是丞相府真的会有意外,云管家这番说辞却也在情理之中了。
不知不觉行至王府门口。
府门外本就坐了些先前救济的难民,这几天却又多了些为王爷祈福的民众,横七竖八的躺着,近日里,这里不太像是王府,倒有些像是难民营了。
连绵阴雨过后,便是天晴。
然而俞伯看着这日头,思绪却是一阵胜过一阵的重。
同是圣上的孩子。
一个早亡,一个躺在床上粒米不进,倒也只有那一人过的快活了。
太子殿下被派去桐城治水,然后便没有了下文。后来倒是听说,桐城近日里出了位九天仙女,貌美如花不说,医术也甚是高明。因着她的存在,本来凶险无比的瘟疫也给控制住了些。
世界上,有的人便是一出生就活在阳光里的,有什么幸运的,好的事情也总是伴随着那人。而有的人却是一直在黑暗当中挣扎...
若是也有人能伴着王爷就好了...俞伯望着日头,悲伤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