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娘房里的大丫头秋葵正劝着玉娘,只说是:“二姑娘就是个有口无心的性子,闹过了就罢了,不会记着仇的。且二姑娘是太太心爱的,三姑娘又拿什么同二姑娘说理呢?白白自己添气罢了。倒不如让了这一步,太太那里也喜欢。”秋葵这话分明就是说二姑娘是太太的心肝宝贝,错了也是对的,你就受了委屈罢。从来嫡庶有别,当家主母偏心自己女儿也是理所当然,只是从一个丫头口中这么堂而皇之说出来,就有奴大欺主的意思
孟姨娘除了在谢逢春面前温婉顺从,在旁人面前素来任性,听则了这话哪里肯干休,就要上去教训彩霞,谢逢春将她一拦,在她耳边轻声道:“玉娘虽是好样貌,性子太软了怕也不成,且听听她们说些什么。”孟姨娘只得站住。
就听玉娘道:“我今儿第一日到家,也不曾招惹过她,便是她是嫡出,我是庶出,也没这么糟蹋我的。她那样说我姨娘,又置爹爹与何地。我脸上难看了,她便有脸面了不成。我虽在庵里长大,没什么见识,也知道一家子姐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说了又哭,“说不得都是我命苦罢了。”
谢逢春听了玉娘那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颇为满意,就咳嗽了声,秋葵那里抬头一看,见是谢逢春同孟姨娘两个,忙推了推玉娘:“姑娘,老爷同孟姨娘来了。”玉娘听着爹爹来了,也止了哭,抬起头来。她眼中还含着些泪,愈发显得一双眸子即清且亮,眼眶微红,腻白的鼻尖也染了些胭脂色,犹如娇花带露一般,楚楚可怜,就是孟姨娘见了,也不由暗自赞叹一声。
玉娘看着谢逢春同孟姨娘都过来了,忙拭了泪,理了理衣裙,来在谢逢春跟前盈盈一福道:“爹爹过来,女儿原该请了爹爹进屋奉茶才是,只是里头乱糟糟的。”说了咬了咬唇,眼中似又噙了些泪,“不敢请爹爹入内,请爹爹不要怪女儿失礼。”
说来谢逢春见玉娘这个女儿极少,也不过极小时见过几回,一个奶娃而,哪里看得出美丑来。等到玉娘叫孟姨娘送去了甘露庵之后,以来他一个大男人也不好老往庵堂跑,再者不过是个女孩子,也不怎么要紧,所以也没再见过,父女一别就是十一二年。
直至前年玉娘失足掉在甘露庵后的山涧里,虽捞了回来,却是高烧不退,阳谷城的大夫都束手无策。孟姨娘得了信。心疼得了不得,在谢逢春跟前求了情,从东安州请了名医来,这才救了回来。那是谢逢春同玉娘父女别后第一次再见。
谢逢春再没料着,一个几乎叫他忘在脑后的女儿,竟出落得娇滴滴一团俊俏,就他平生所见女子,竟是没一个及得上的,不免有吾家女儿初长成的得意。又惋惜玉娘若是托生在马氏腹中,凭她的颜色,一个五六品官儿家的少奶奶还是做得的。有了这么个官家少奶奶的妹子,她俩个哥哥自然也有助力。偏她托生在孟姨娘肚子里,又一直养在外头,便是有这等颜色,只怕将来多受掣肘,叫人嘲笑出身。
这回看着玉娘拜在眼前,眼带红晕,颊有泪痕,一副委委屈屈的模样,却没急着着跟他哭诉,倒象懂事的样子,自然更满意些,示意孟姨娘过去扶玉娘起来。不想孟姨娘上去将玉娘扶住了,口中却道:“姑娘快别伤心了,仔细哭伤了眼。便有什么委屈,也只管同老爷说,你们亲父女,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说了斜睇了谢逢春眼,三分娇嗔二分幽怨,倒也动人。
谢逢春叫孟姨娘这番话说得哭笑不得,只得道:“不过小孩子家家的闹一回,只怕她们明儿就自己好了,就你爱当真。有什么话进去说罢,自家父女哪里讲这些虚礼。”谢逢春走在前头,孟姨娘同玉娘只得跟了上去。
三人进房时,秋葵领着小丫头婆子们已收拾了回,无奈月娘下手太狠,便是砸不了的桌子椅子等物,也都翻到在地,就是床幔铺盖也都扯得七零八落,看着十分可怜。谢逢春见着这样,不免也觉得月娘闹得过了,就向玉娘道:“好孩子,你委屈了,你二姐姐叫你娘宠成的性子,脾气上来概不讲理的,日后你避着她些,不要与她争执,也就是了。”玉娘低声答应,只是说话时眉目微敛,眼中水光潋滟,露出几分委屈来。
孟姨娘正在屋内转着看,忽听谢逢春这样说,心下一晒,回来同谢逢春道:“老爷,婢妾看着这屋子怕是今儿收拾不好了,三姑娘在这里睡不得。婢妾想着,若是老爷答应,且叫三姑娘在婢妾那睡一夜,这里叫他们紧赶着收拾了,明儿姑娘也就能睡回来了。”看着谢逢春不置可否的模样,拿着帕子遮了眼又叹息一声,“婢妾同姑娘这些年也没见过几回,总记得姑娘走时的模样,粉团子一般,如今这般大了,都有些不敢相信。”
玉娘也红了眼道:“姨娘快别这样说,我虽见不着姨娘的面儿,可姨娘四时八节的总送衣裳银子来,我心中就如同在姨娘身边是一样的。”
逢春知道玉娘今日才到家就叫月娘这样闹了场,自然委屈。若是这样还能恍若无事,不是泥性木雕,就是城府太深。前者只怕叫人吃得骨头也不剩,可要是后者,一旦得了意,反面无情起来,只怕家里一些儿靠不住她,无论哪种,总不如人意,倒是如今这个模样,还叫人放心些。
谢逢春是做生意的,知道既要用人,就不好冷了人的心肠,看着玉娘委委屈屈的样儿,就道:“罢了,你们何况说这些来刺我的心,倒像是我不疼孩子一样。左右玉娘这里一时也收拾不好,总不好叫孩子睡这里,跟着你住几晚也无妨,太太那里自有我去说。”
玉娘听说,果然眼神闪了闪,抿着唇,露出些喜色来。谢逢春看她喜欢,索性就大方一回,道:“玉娘,我也不要你白受委屈,我那里有匹上好的妆花罗,正适合给你做衣裳,回头叫人送来,叫你姨娘看着替你做了,你若是喜欢了,爹爹那里还有。”玉娘嘴角这才露出些笑颜来:“爹爹赏的,女儿自然喜欢。”
谢逢春哈哈一笑,拍了拍玉娘的手,起身去了。
孟姨娘看着谢逢春去了,也就道:“我那里也有些好东西,原就是要给姑娘玩的,只是一时耽搁了没送过来。也亏得耽搁了,不然也白糟蹋了。姑娘今儿先随着我去,等这里收拾好了,回来住时,再一并儿带回来。”说了,不待玉娘说话,扯了她就走,才走到门边,见秋紫立在一旁,忽然就道,“你如何这样不晓事,莫非你来我那里报了讯就立了功,成了副小姐,不用干活了?你莫忘了,你虽是太太拨出来的人,可给了三姑娘就是三姑娘的人,护着主子是你应该的!别认不清自个儿身份!”说了,斜了秋葵一眼,拉着玉娘扬长而去。
孟姨娘那话自然是说给秋葵听的,无非是为着秋葵叫玉娘要忍气吞声那番话。秋葵自然听明白了,不由又羞又气,只是不敢同孟姨娘争执,见着孟姨娘去了,就把一口怨气出在了秋紫身上,过来对着秋紫好一顿冷嘲热讽,只说她攀高枝没攀上,反叫高枝甩了下来,真真叫人好笑。只臊得秋紫脸皮紫涨,忍气吞声过来一同收拾,表过不提。
却说二姑娘领着丫鬟婆子过去将新回来的三姑娘的屋子砸了的事,不一会就传遍了家里上下。丫鬟婆子们正笑三姑娘不过是个小娘生的,便是叫声三姑娘又如何,才回来就丢了这么大的脸,日后可怎么在家立足。转而忽然又听说谢逢春同孟姨娘一起去了三姑娘那里,虽说没罚二姑娘,可也赏了三姑娘东西,又许她在屋子整理期间同生母孟姨娘住在一起,不由得都收起了轻视之心。
孟姨娘是哪个?从十六岁跟着谢逢春起,十四年余来,虽不算宠擅专房,可连着卫氏余氏两个姨娘算起,并几个通房,统统是她的手下败将,便是主母马氏也拿捏不住她。若真是惹急了孟姨娘,老爷谢逢春是定然会为孟姨娘做主的,主母马氏也未必肯出来护着她们。是以互相都警惕了,虽不敢将三姑娘比过了二姑娘,总要差不多才好。
这家里上下都知道了,马氏哪有不知道的,起先倒是觉得月娘行事虽然鲁莽,倒是为她出了口气,也给了那丫头一个下马威,叫她知道身份规矩,后来听说谢逢春的行事,险些又气个仰倒。还是洪妈妈劝道:“太太和老爷既然打了那个主意,怎么好由着老爷一个在三姑娘跟前示好?这回总是二姑娘鲁莽些,太太不如趁机赏些恩惠,也好叫三姑娘知道太太慈悲宽厚。这生母是姨娘,又是那样的出身,再提不起的,有了太太这样慈悲的嫡母,只要三姑娘只要不是个笨人,自然知道该亲厚哪一个。”
马氏也不是个蠢的,听着洪妈妈的话,略想了想,她这里要施恩玉娘,总要先哄住了月娘。不然依着月娘的性子,看她哄玉娘,怕就要做反,因此就使人叫了月娘来。
月娘自砸了玉娘的屋子,先是觉着出了一口气,待到回了自己屋子,静坐下来细想了想,究竟和玉娘也没大仇,就有些后悔。她正想着到明天见着玉娘同她说句软话将这件事揭过也就了了。不想听着谢逢春竟是亲去看了玉娘,又赏了她东西,顿时觉得脸上*辣的,仿佛叫人打了一掌一般,只是又不敢冲到孟姨娘处发作。
正觉得心中有气,忽然听马氏叫她过去,气冲冲就来了,见着马氏正要告状,忽见马氏脸上有些倦容,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想了想,加意陪着小心,向马氏道:“娘叫我有事?”
马氏看着月娘,叹了一口气,招手叫她到身边坐了,伸手揽在了怀里,摩了摩月娘后背:“我的儿,你好端端的去砸她屋子干什么?”